溫以緹剛緩緩起身,便听見來時方向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
其中一道聲音她格外熟悉,正是那位常讓她覺得難纏的太醫院太醫,只听他怒聲道︰“你們這群人懂不懂醫術?怎能如此胡來!”
隨即有人回話,語氣帶著幾分不服氣︰“哎,您是太醫,我們不過是鄉野村醫,旁門左道罷了。可您要是真有本事,倒把皇後娘娘治好了啊?”
“你…”
“沒話說了吧?陛下肯請我們來,自然是瞧得上我們的能耐,少在這兒擺官威!老夫若肯當官,不說院使,但院判之位肯定就得給我坐坐!”
雖刻意壓低了聲音,爭吵卻清晰傳到內室。
趙皇後听得明顯煩悶,正熙帝面色依舊平淡,一旁的貴妃面無表情,不知在盤算什麼,唯有範女官臉色愈發難看。
趙皇後擺了擺手,示意範女官給溫以緹賜座。
溫以緹謝恩後,小心翼翼地坐下。
這時,尤為女官進來,溫以緹抬眼一看,是她的老熟人尤典藥,她對上溫以緹的目光,微微使了個眼色,隨即行禮道。
“陛下,皇後娘娘。院使大人托臣前來,說方才與眾位大夫商討出兩套診治皇後娘娘的策略,還請陛下定奪。”
正熙帝眉頭微蹙︰“這點事還要朕定奪?院使是干什麼吃的?哪個能治皇後的病就用哪個,朕不想再說第二遍。”
尤典藥連忙應道︰“是,陛下,臣這就去稟報。”說罷匆匆退下。
溫以緹暗自汗顏,趙皇後的病若真能輕易治好,何至于拖到如今?
外頭的大夫縱有能耐,也絕非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
這時,趙皇後虛弱地開口︰“陛下,別難為他們了。臣妾的身子,臣妾自己清楚,本就是無藥可醫……不想在最後時候,拖累這麼多人。”
正熙帝看向她,語氣清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朕說了,定要他們治好你。治不好,朕便砍了他們的腦袋。”
溫以緹心頭一緊,險些倒吸一口涼氣。
此刻正熙帝顯然已亂了方寸,為了留住趙皇後,竟不惜動用帝王特權,說出這般不講理的話。
她不禁替外頭的大夫們捏了把汗,君無戲言,若趙皇後真沒有一點緩和,他們怕是難逃責罰。
趙皇後望著正熙帝,淺笑一聲︰“陛下還是這般性子。”
說著,眼中泛起幾分回憶的柔光。
“臣妾記得當年婷兒剛出生時,那是臣妾頭胎,又胎像不穩,生得格外費勁。陛下當時也是這般模樣。”
趙皇後望著正熙帝目光恍惚,仿佛將眼前這位已顯蒼老的帝王,與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的皇帝重疊在了一起。
她緩緩抬起手,似要撫摸正熙帝的臉頰,手還未過半,正熙帝已抬手將她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臉上,閉目享受著這份溫存,聲音低沉︰“朕也記得,那時婷兒剛落地,你也是這樣摸著朕,說讓朕放心,你們母女平安。”
趙皇後口中的“婷兒”,便是大公主,正熙帝的第一個女兒,也是她的頭胎骨肉。
忽然,趙皇後的目光轉向溫以緹所在的方向,卻並非看著她本人,那眼神空洞又遙遠。
溫以緹被這目光掃過,只覺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婷兒那般懂事,當真配得上嫡長公主的名頭。”趙皇後輕聲道,“自小聰慧,帶著下面的弟弟妹妹時親和有禮,進退有度。”
正熙帝聞言輕笑︰“皇後莫不是忘了?那都是婷兒長大之後的模樣。她小時候皮著呢,天不怕地不怕,訓得弟弟妹妹們個個服服帖帖。”
趙皇後被他勾起回憶,也淺淺笑了笑,目光終于從溫以緹方向收回。
溫以緹暗自松了口氣,下意識看向貴妃,對方微微搖頭,似在示意她不必多慮。
夫妻倆沉浸在過往的回憶里,你一言我一語地絮叨著,竟全然忘了旁邊還立著溫以緹與貴妃兩人,仿佛這內室中,只余下他們二人對坐憶舊。
誰知下一刻,正熙帝的目光就落在了溫以緹身上,語氣沉了幾分︰“只可惜,虞兒……她還那麼小,得了急癥說沒就沒。”
他頓了頓,聲音里添了幾分痛楚︰“婷兒總覺得虞兒是在她身邊沒的,整日自責,沒多久便抑郁而終了。”
溫以緹听得後頸汗毛直豎,這夫妻倆每提一個孩子,為何都要往自己這邊看?
趙皇後听著,眼中泛起哀傷,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虞兒是她的二女兒,接連痛失兩個孩子,剜心之痛哪能輕易消散?
之後,夫妻倆默契地避開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前太子。
那段過往,無疑是促使二人徹底隔閡,卻也攪亂朝堂與後宮格局的關鍵。
溫以緹越想越心驚,若正熙帝當年真對趙家趕盡殺絕,只留趙皇後一人無牽無掛,真不知這位皇後會做出何等瘋狂之事。
她暗自惶恐,實在不願听這些深宮秘辛。
畢竟知曉太多帝王家事,往往離死期不遠,尤其這還是帝後親口提及的隱秘。
好在二人並未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岔開了去。
這時,正熙帝看向溫以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帝王眼中竟添了幾分罕見的慈愛與寵溺,語氣也緩和了些︰“溫尚宮這時候怎麼來了?”
溫以緹當即回稟︰“回陛下,臣擔憂皇後娘娘的身子,這便來了。”
正熙帝挑眉調侃︰“少拿這話糊弄朕。你若真心要來,早在一個時辰前就該像外頭那些人似的候著,哪會等到這時候才來坤寧宮?”
他口中的“外頭那些人”,正是一早便守在宮外,想在他面前露臉的嬪妃們。
溫以緹坦然一笑,語氣誠懇︰“正因來探望皇後娘娘的人太多,臣不想讓娘娘勞心費神,才特意晚來了些。再者,臣怕皇後娘娘煩悶,特地來給娘娘解解悶。”
“哦?”正熙帝來了興致,“什麼解悶的東西?拿出來給朕和皇後瞧瞧,正好朕也乏了。莫不是你先前寫的那些故事?”
一旁的貴妃和趙皇後也投來期待的目光。
這半日枯坐等待,听著太醫們爭執不休,早已讓人按捺不住煩悶。
貴妃若不是顧忌著正熙帝在場,怕是早就尋借口離開了,此刻也盼著能有些新鮮事調劑。
溫以緹搖搖頭︰“陛下,並非故事。是臣新著的一本書,想呈給皇後娘娘過目,也盼著能得些建議。”
正熙帝眼中瞬間染上幾分如看自家孩子般的驕傲,笑道︰“咱們的溫尚宮如今真是個大才女,接二連三地寫書,是想名留青史當個大儒?快給朕瞧瞧,又出了什麼大作?”
溫以緹臉頰微紅,連忙道︰“陛下折煞臣了。臣不過是……陛下還記得臣剛入宮時,提交的那些救治之法嗎?”
貴妃聞言,難得先開了口︰“是你當年救小七的那些法子?”
“正是,貴妃娘娘。”溫以緹點頭,“此前臣將那些法子交給司藥司和太醫院推廣,可多年後回京,卻發現並未如預期那般普及。況且臣在甘州歷練多年,又學了不少新的救治之法。因著此前出了一本兒童讀物,便想著也匯總成一本書流傳出去,也好應急。”
她語氣愈發鄭重,眼中透著自信︰“很多時候,大夫還未趕到,病人就已沒了性命。臣特意挑選了些急癥重癥,寫了簡便的診斷法子,只要看過這本書或是听過講解,或許能多幾分把握,爭取到大夫趕來的時間。”
正熙帝聞言,神色一正,當即擺手︰“拿來給朕看看。”
“是。”溫以緹起身行禮,將懷中一直揣著的手稿遞了過去,又補充道,“陛下莫怪,此書尚未裝訂成冊,還只是些手稿。”
正熙帝搖搖頭表示不介意,接過手稿便細細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