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的日頭正烈,蟬鳴一陣接著一陣。
“溫掌醞…”秦清月捧著幾本賬冊站在門口時,她剛把從光祿寺新到的酒水安置妥當,額角的汗還沒來得及擦,見屋內窗紙上映著伏案的身影,便輕輕叩了叩門。
“進來吧。”溫晴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點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秦清月推門而入,一股淡淡的墨香混著茶水的清苦撲面而來。
只見溫晴正坐在靠窗的書案後,案上堆著厚厚一摞文書,她手里捏著支狼毫,筆尖懸在紙上,顯然正忙著核賬。
溫晴雖任女官才半年,卻已連升兩級至八品。
她在宮里浸淫多年,上手自然快些,又常隨溫以緹左右耳濡目染,如今行事竟比在司醞司待了多年的女官還要熟稔妥帖。
她做事從不多言,賬目過目便分毫不差,交辦的差事總提前打點得周周全全,透著股讓人安心的穩當。
待人又總是眉眼彎彎,遇著小宮女捧錯了東西,也只輕聲提點,從不見厲色,同僚有難處,她看在眼里,不動聲色便搭了手。
這般溫婉的人兒,難怪從前的陳司醞,也就是如今的陳司記,肯放心托付,魏尚食也對她青睞有加。
听見動靜,溫晴抬眸看來,眼角眉梢都漾著點笑意︰“都弄完了?”
“是!”秦清月連忙上前,將賬冊在案上碼好,“光祿寺新到的酒水已經入檔入庫,清點時仔細查過,損耗不算多,但下官都一一記在賬上了,請溫掌醞過目。”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賬冊上的條目,口頭回稟,聲音里帶著幾分第一次負責這班瑣碎繁雜之事的拘謹︰“這次入庫的種類里,新增了金華酒、蓮花白酒、楊梅酒、金橘酒…和改良過的桂花酒,還有不過往年常進的荔枝酒少了些,老吏說是今年嶺南收成不好。損耗的大多是低度的米酒,許是運輸時顛簸灑了些,還有宮里的用量…”
秦清月一邊垂首稟報,心里卻暗自犯著嘀咕。此次經她手登記在冊的酒水,足足有幾十種,好些名目是她一個深閨里長大的姑娘家,從前連听都未曾听過。
原來宮里竟是這般景象,難怪人說宮中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果然不假。
只是她難免疑惑,這麼多酒,當真喝得過來嗎?
溫晴垂眸翻看著賬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發間,映得那截露在袍外的脖頸瑩白。
她偶爾在某頁停頓片刻,卻沒說話。
秦清月站在一旁,只覺得案上銅爐里的檀香燃得格外慢,連自己的呼吸都放輕了。
直到最後一頁看完,溫晴才合上賬冊,抬眼看向她時,眼里的笑意深了些︰“記得很清楚,連老吏隨口提的緣由都記下了。”
秦清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雖已是女官,卻還是個剛及笄的小姑娘,性子冷硬原是家里緣故。自入尚食局當差,這里的氛圍讓她打心底喜歡,尤其是上官溫掌醞待她極好。
面對這般溫柔的人,她又怎能冷著臉呢?
許是溫晴看透了她的心思,柔聲解釋︰“原本司醞司不需這麼多酒水,去年尚宮大人想出了新穎的調酒法子,存的酒便越來越多了。後宮貴人都愛得緊,尤其這夏日,好些不差錢的都會來買些。”
原來是尚宮大人的主意,秦清月心中了然,在她眼里,尚宮大人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正想著,溫晴已添了壺冰涼茶,遞過來讓她坐下︰“先喝著歇會,你還小,這般勞累,仔細中暑。”
秦清月心里一暖,乖乖應了,捧著涼茶喝起來。
這副模樣若是讓周婉秀和四花見了,定要驚得以為眼花,素來冷性子的秦清月,竟也有這般乖巧的時候。
溫晴看著她,緩緩道︰“你剛接任女官,其實不必這麼累。這些差事是我特意安排的,想讓你快點熟悉司醞司,也是辛苦你了。”
秦清月忙放下茶盞擺手︰“溫掌醞說的哪里話,這是下官該做的。”
溫晴笑了笑,直言道︰“我也不繞彎子了,這些其實都是尚宮大人的吩咐。”
秦清月挑了挑眉,有些不解。
溫晴又道︰“我因些個人緣由,或許今年之後便要出宮。司醞司在尚宮大人手里是要緊部門,不能沒有自己人,所以她讓我多栽培你。”
秦清月頓時瞪大了眼楮。尚宮大人竟這般重視她?
她不過是家里不受寵、沒什麼本事,剛考進來的小丫頭罷了,那樣的人物怎會看重自己?她滿心都是不可置信。
等等——溫掌醞要出宮了?!
秦清月猛地抬眼,方才的震驚還未褪去,心口已涌上一陣說不清的澀意。
她與這位上官相處不久,卻打心底里喜歡,總覺得待在她身邊,連宮牆里的風都軟了幾分。
怎麼突然就要走了?這念頭剛冒出來,鼻尖已微微發酸,那些沒說出口的敬重與親近,此刻都化作了不舍,沉甸甸壓在心頭。
但秦清月卻依舊下意識開了口,聲音里帶著急︰“大人,您為何要出宮?是有什麼麻煩事嗎?還是……”
話到嘴邊又猛地頓住,她本想說“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吩咐”,可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個沒什麼能耐的小丫頭,又能幫上什麼忙?
指尖悄悄攥緊了衣角,垂下了眼。
溫晴卻笑了,抬手輕輕拂開她鬢邊的碎發,指尖帶著微涼的暖意。“沒什麼事,是喜事呢。”她聲音輕快,眼里漾著細碎的光,“我出宮,是要嫁人了。”
溫晴前幾日收到了崔氏傳來的消息。
因著她先前已應下與馬家的婚事,崔氏便去了她家中,同她父母細細商議,又帶他們見了馬二爺。
據說幾人相談甚歡,父母隨後寄來家書,字里行間滿是歡喜,把馬二爺夸得如同人中龍鳳,不僅一表人才,還是堂堂四品知府,只催她安心待嫁,日後相夫教子便好。
溫晴自然懂家里的心思,雖對女官差事有些不舍,可婚嫁之事牽扯甚廣,她本就沒有退路。
好在大人曾跟她說過,將來或許還有機會重回任女官之身,這句話讓她徹底放下了最後一絲顧慮,只覺得這樁婚事當真不錯,對婚後的日子漸漸生出期待。
溫晴心里清楚,自家原不算什麼體面人家。父親從前不過是個常被官員輕慢的小吏,全靠著溫侍郎的情面,才謀得個九品小官,在京中官場實在排不上號。
可那位馬二爺,身為四品知府,面對她的父母時,竟半點沒有官場上的倨傲,言語間滿是客氣,待人接物更是透著敬重。
這般不輕視、不怠慢,已讓溫晴心里生出不少好感來。
只是一想起溫以緹他們,心里終究還是縈繞著幾分不舍。
“什、什麼?嫁人?大人,您……”秦清月驚得抬眼,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溫掌醞這樣好的女官,放著體面差事不干,為何要嫁人?
腦子里瞬間閃過家中下人門嚼舌根時說的,娘親生前與父親的爭執,還有繼母整日的抱怨,那些關于婚嫁的灰暗影子纏上來,她幾乎要脫口說出“嫁人不好”,可望見溫晴臉上那抹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里藏著淺淺的期待,像春日里剛抽芽的柳絲,溫柔又鮮活。
原來……大人是真心盼著的。
秦清月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心口那點因自家舊事而起的澀意,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