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人間樂!
太陽把天空熔成綺霞後,很快沉入山巔,暮色之下,山林蒼蒼莽莽,回蕩著蟲鳴鳥吟。大抵接近人煙地了,荒野漸漸有了路,不必再披荊斬棘,但所見之處仍無一粒人間燈火。
戎烈跟在李長樂身邊,披星戴月緩步走,想了一路,按理說,逮住逃婚的夫君,不是應該先押回京都完婚?她偏偏在崎嶇難行的北口道上繼續向北,直指山海關。
山海關地處渝西走廊,自古是兵家必爭要塞,北昭開國便築渝西關城,更在山海狹路上建十里長城,南起燕山,北接滄海,形成一道完整屏障,置八防御兵固守海關。
京都到山海關只有一條路,即北口道,自北郢城經順亙、朝雲,至大凌沿河谷而行,穿梭過崇山峻嶺,最後到達海口平原。戎烈左思右想,想不出她一個女眷去山海關所為何事。
唯一的解釋,那就是陪自己觀海。
還挺體貼,不過……她出現在面前還是太過魔幻,恐怕的確追了一路……如此也好,雖說逃婚逃得是瀟灑利落,不過對觸怒龍顏還是有所顧忌,如果是帶著她一起回京就好說了,攜妻私奔可比逃婚的罪名輕得多。
忽然李長樂停下腳步,從包袱里摸出一疊雪白的布,展開鋪在草地坐了下來。她總算是累了,四個時辰毫不停歇的走路,就算壯健大漢也吃不消,她跟玩兒似的,體力真夠折騰。
戎烈一向認為自己體格好,可駕不住還是走得腿酸,也正打算休息,在她對面席地而坐,笑問“娘子,要帶夫君去哪兒玩?”
在深山老林里,“王妃”的稱呼實在不接地氣,改了個口,娘子,親切多了。
不過李長樂沒有“夫君”的回應,話也不說,兀自拿出一包蜜餞吃起來。
戎烈尷尬笑笑,還是第一次與這麼不苟言笑的姑娘打交道,大半天的路途上,不管怎麼和她搭話,她一句也沒搭理過。
哪一個名門嬌女見了戎烈不是溫文以待?
就這種出身低微,冷淡又暴力,不講禮數還長得跟妖精一樣的女子,到底是怎麼入了皇後的法眼?
真是奇了怪了,可偏偏如此冷淡的反應,再搭上那句“弄死你”的話,卻讓他在那一瞬間覺得,莫名其妙,有點意思。
月光傾灑大地,戎烈托著下巴細細打量她,眼眸籠罩在暮色里,有了一抹灰暗之色,似是人的眼楮了,臉龐在月光映照下似白玉般,如此一看,還挺俊美,在見過的姑娘里,她的美貌還真是一騎當先。
怪了,不是傳說她容貌平平?難道大家對“平平”兩個字有誤解?然而並沒有什麼用,自己喜歡的女子要眼澄似水、溫潤如玉,歡喜時天真爛漫,撒嬌時麗色可愛,靦腆時如曉露芙蓉,溫柔時似盈盈秋水……總之,不是她這樣子。
李長樂吃完蜜餞後,閉上眼楮就沒動過了,戎烈叫了幾聲,不聞回應,實在尷尬,看來往後幾十年,都要和這冷冰冰的美人過尷尬的日子,不禁苦澀的笑了笑,唉……皇命難違啊……
此時萬籟俱寂,月已升高,戎烈起身活動筋骨,順便打只野兔填肚,走出兩里路,听得淙淙水聲,尋聲來到一條小溪旁,捧水喝了幾大口,甘甜清爽,解開衣裳躍進水中,全身清涼舒暢。
待洗完澡,抬頭見月已到中天,目光順著夜空向山林移過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只見對面水岸邊赫然有個白色人影。
“娘子!”戎烈下意識的伸手擋住身子,但也無濟于事了,月光把溪水照得清澈異常,而且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來了有多久,恐怕該看的,都看了個明明白白。
自小到大,洗澡都從來沒讓丫鬟宮女服侍過,突然被一個女子看見身子,戎烈著實驚了一跳,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畢竟對方是自己的妻子。
雖然還沒舉行正式的大婚儀式,但皇帝賜婚,板上釘釘的事,往後遲早都要如此。羞恥感瞬間就沒了,笑了笑,道“娘子,給夫君把衣服拿過來。”
李長樂拿著一瓣西瓜在吃,一直靜靜的盯著他,在听到這句話時,“嘁”了一聲。
這聲“嘁”的語氣不是不屑,而是失望,戎烈听出她就是故意過來,要瞧瞧自己驚慌失措的反應,好家伙,真是一肚子壞水,還沒有羞恥之心。
“跟我去山海關,要溜走,埋了你。”李長樂用威脅的語氣說完,轉身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好像自己只是追來逮人的一樣。
戎烈等她走遠了才從水里出來穿好衣服。她果然要去山海關,特別強調是跟她去,不是她跟自己去。她到底去干嘛?想不出來,不過她說的話一直真假摻半,不能全信。
說不定真是陪自己去觀海呢?
到底沒溜走,還是回去了,她已經生了火堆,躺在布上閉著眼,似是已睡著。
戎烈在她對面躺下,看著對面的側顏,火光也沒能把這臉龐照得溫暖,想到往後都要抱著這個又冷又壞的女子睡覺,又不禁苦澀的笑了笑。
天邊第一縷曙光升起時,兩人幾乎同時醒來,隔著老遠互相對望一眼,戎烈先打起招呼“娘子,早啊,昨晚睡得可還安穩?”
李長樂還是沒搭理,兀自洗臉梳頭整理包袱,收拾完了,遞過來一團雪白的綢緞帕子,里面包著蜜餞。
喲,難得,還怕我餓肚子。戎烈微微搖頭,到溪里抓起幾條大白魚,剝了洗去魚腸,生火把魚烤熟,遞過一條給她“娘子,吃魚肉,零食不宜多吃。”
“不吃。”李長樂拒絕得干脆利落。
戎烈也不勸,不吃最好,省的還分你一條,一邊稱贊著魚肉鮮美、入口滑嫩,將三條大魚吃得干干淨淨。
李長樂在旁邊面無表情的吃蜜餞,末了說道“吃了我的魚,就是我的人,以後我說什麼你都要照做。”
微微的沉默。
“……什麼叫你的魚?”
“我只說不吃,沒說不要。”
“哦……”
重點顯然不是“魚是誰的”,可戎烈對于這段毫無邏輯的話一時竟然無法反駁,畢竟自己的確是她的人,听妻子的話也沒什麼毛病,她也的確沒說不要……
該死,這種撒嬌的話讓人根本無法抗拒,就算她說話時臉上沒半點表情,冷得跟冰塊一樣,聲音也不溫柔,可偏偏這樣一組合,還讓人覺得……
……有點可愛。
用完早餐之後又上路,一路無話,行得半日便到山海平原,沃野夾于燕山與大海之間,廣袤開闊,水田蔬圃連綿不絕,溝渠河道交錯其間,宛然京都的郊外風光。
戎烈想登上長城極目遠眺,又不想驚動城兵,招惹麻煩,決定先進城打幾壇子酒,帶到海邊高崖處喝酒賞景。這時李長樂道“進城。”
嗯……想到一處了。
長城兩岸依附三座城池,靖邊城、岳安城以及牧營城,四周都修築城牆將城池牢固的圍守在中心,不過到底還是邊境小城,房屋基本上都是住宅,沒什麼商肆,城民自給自足,種田養豬,民風淳樸。
因此逛了大半個城仍然沒見到一家酒肆。正行之間,李長樂忽然抬腳走進一家店鋪,進門便問“有沒有繩子,釘錘,皮革,鋸子,斧頭?”
戎烈後腳跟進門,店里擺的些鐵器雜貨。店主笑臉盈盈的迎出來“有,有。”見到來客的眼楮後,臉僵了一下,隨即又堆起笑容,“姑娘要多少?”
“繩子要最粗的,皮革要最厚的,釘錘要最結實的,鋸子斧頭要最鋒利的,有多少,全要。”
“呃……好的。”店主費力的搬出三大捆麻繩,四大卷皮革,一麻袋釘子,一套鐵錘鋸子斧頭,收錢易貨。
戎烈疑惑的看著對方的迷惑行為,這些東西加起來,一串綁票砍人的情節都串聯出來了,這是要弄啥?觀海也用不著這些玩意兒吧。
“拿著。”李長樂指著地上的貨物對戎烈發號施令。
喔……戎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听你的話是這個意思,為了俘虜個工具人,竟然厚顏無恥的裝出莫名其妙的可愛!
看清她真面目後,不得不感慨,可愛的維持時間原來可以這麼短暫。
……但身體還是很老實的扛起東西。
李長樂滿意的點點頭,道“咱們走吧。”
“咱們……”戎烈听到這個稱呼全身都寒了一下,大概是這話從她口里說出來有些詭異,擠出一個笑容,“咱們去哪兒?”
“海邊吶。”李長樂加個語氣詞。
戎烈劍眉一皺,還真是陪自己觀海?將信將疑的盯著她,“先打酒。”
“酒你個頭。走啦。”不僅加個語氣詞,還略顯蠻橫。
戎烈微微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的抗著一堆重量不少的奇怪貨物,跟在後面走。嘖……這該死的可愛……
出城往北方走出五里地,來到海灘上,一眼望去,大海……果然廣袤浩瀚,長空湛藍淨如洗,海面縱橫望無垠,水兼天色玉波流,流向……向胸懷大志廣,載人生之一濤一浪……一婆娘……咳咳。
戎烈把一堆東西扔在沙灘上,眺望滄海,正經的吟起一句即興所作的打油詩,試圖掩蓋方才突然蹦出腦海的奇怪句子。
“碧濤翻白浪,瀚海與天連。”
念完之後覺得舒坦了……可惜缺酒,也缺個填後半句詩的人,轉過頭看李長樂,只見她望著大海遠方,神情有些呆滯。
……大樂府出身的人應該會吟詩作對吧?戎烈還在疑惑,李長樂俯身一手拿起斧頭一手拿起鋸子,道“走,辦正事,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