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搭在茶杯的手上,稍微挪開了一點,可看著神色不明的她,很快又停住了。
水喬幽像是沒有看見,“一切看似都是在他跟著他的計劃走,實則卻越來越偏離他最初的設想。”
竹海山莊不僅有逐心閣這樣的江湖勢力,還有無舟那樣的商號,這家商號還開在了雍國,受到朝廷扶持。這無疑是對雍國皇權的譏諷與挑釁,雍皇怎會允許他們繼續存在。
“無舟與逐心閣接連暴露,很快引來了雍皇震怒,下了必須剿滅這些大鄴余孽的決心。雍皇派出了最有能力的葉弦思圍剿神哀山,只不過,武冠侯父子那時重疑在身,葉弦思的能力又是眾所皆知,就算雍皇信任他,朝臣中必定也是有不信任他的。即使有整個武冠侯府制衡他,那些人仍舊會擔心出意外。于是,就有了不怕艱苦,願意為蘭蒼王與雍皇分擔重擔的你隨行監軍。”
外面的夕陽只余下最後一縷殘輝,雅間里已經先一步染上了夜幕的暗色。
這樣的暗色,對水喬幽沒有影響。楊卓有些不適應,可看她沒說要點燈,暫時也未對外面的人吩咐此事。
“聖旨下來,你又可以告訴宋泉,你是無奈的,你根本做不了主,而與一向出色的葉弦思同行,你自然顯得不夠看。想必,你在葉弦思面前,也是如今在我面前這般恭謙無害。”
水喬幽的話語,依舊沒有諷刺之音,只有陳述肯定。
越是這樣的語氣,卻越顯得她的話有力度。
楊卓搭在杯上的手顯得不如之前靈活。
他意識到,水喬幽今日話雖然多了,可是說話其實還是與以前一樣。
水喬幽漫不經心掃過他的手,“圍剿神哀山,或許不是宋泉的計劃,但卻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因為,那里,不僅有宋軒,還有,只要再滅掉神哀山,你就可以少去很多威脅。這樣好的機會,你怎會放過。”
只有宋泉相信了他,或者說,他也只能相信,一切都是形勢所迫。畢竟,他就算不相信,也不能改變雍皇與蘭蒼王的決定。
“然而,正是葉弦思也是個聰明人,他怎會看不清他自己與武冠侯府的處境。圍剿之事,一切決議,他定然會問過你。你做不出決定,他就會問過蘭蒼王派去為你保駕護航的人。他們的決定,正是揣摩了蘭蒼王與雍皇的決定,自當絕不姑息。事實上,這一切正中你的下懷。”
葉弦思定然是不會被他這種小把戲糊弄,可他不知楊卓真正身份,更不知,無論他怎麼處理,對于楊卓來說,都是有利的。
水喬幽說到此處,她轉著茶杯的手指停住,目光稍微又往楊卓的身上落了一點,突然問回了他最初說起的一件事情。
“那樣想要毀掉一切知情人的你,當時在蒼益遇到我,當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與我商討解救神哀山的辦法?”
她的視線忽然投過來,讓夜幕也多了一份沉壓。
雅間里又安靜下來。
外面各家各戶已經逐漸亮燈,掌櫃見雅間一直沒有喊人點燈,親自上去詢問了一遍。
外面看守的人回頭往雅間的方向看了一眼,見里面已經暗沉,敲門問了一句。
屋里二人對面而坐,楊卓卻未立即回答。
水喬幽也不在意是否有燈,閑適而坐,目光不改。
掌櫃沒听到里面的人吩咐,也盡職客氣的向里面詢問了一遍,並喊了兩人之名。
水喬幽放開茶杯,朝外回道︰“不必。”
外面掌櫃听到她的聲音,放下心來。
楊卓听到水喬幽說不必,也開了口,“不必了。”
外面的人沒有違抗他的命令,掌櫃尊重客人想法,暫時離去。
外面恢復安靜,楊卓也從水喬幽這一系列分析中適應下來,從容應對,“水師父說的這一切,難道不是只是在猜測?”
水喬幽對他的態度不甚在乎,還順著他的話道︰“那我們不如,再往下猜一猜。”
不等楊卓開口,她已接著往下說。
“你隨著葉弦思,如願進到神哀山,看見宋軒果然躲在山中。可是,山中的情況卻與你從宋泉那听說的不太一樣。里面除了宋軒,只有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他們沒有激起你的憐憫,反而讓你憤怒,你精心謀劃的一切,失敗了。你猜測出,那里的人,一定是被我帶了出去。因此,那樣的一群人,依舊因作亂朝廷被處死。”
房里越暗,反而襯得水喬幽的目光存在感更強。
她目光所及之處,更是讓一切無所遁形。
楊卓驀地有點不適應她這樣的目光,卻又知此時,他不應該躲避。
“滅口失敗,你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從神哀山出來,你們仍舊停留在蒼益,你便還在四處尋我的蹤跡。直到雍皇下旨,你才不得不離開。”
圍剿神哀山,雍皇真的給他找了一個好幫手。他想到的,不需要他費任何心思,葉弦思都會幫他想到,他依舊只要坐收漁利便可。
他們唯一算漏的,就是天災。
那場天災,迫使他們不得不遺憾收場。
“不過,宋軒都死了,竹海山莊沒有了,神哀山也被圍剿了,你亦知道,那個時候,右辭自顧不暇。你相信,短時之內,就憑我與宋四爺二人想要護住那些人,也沒有精力顧得上你。回到雍國,你青雲直上。雖然還有宋泉,可他已經無法成為你的威脅。到此地步,他可能已經看出了你的偽裝。可是,局勢已變,他看出也已無用。他既然自詡是個聰明人,定然也看得清形勢,不會再像先前一樣隨便拿捏你。當然,你也清楚,你不可能立即就處置他,畢竟他不僅知道你很多秘密,還因那場結盟,制造了另一個身份。他那身份,起初是為了方便你們謀劃,可也成為了限制你除掉他的阻礙。”
西邊最後一線天光消失了,雅間里徹底暗了下來。
下面街道兩旁的鋪子雖已點燈,但還不足夠照亮這上方。
屋里兩人,仍舊都沒喊人點燈。
水喬幽就著黑暗道︰“至于他知道的那些關于你的秘密,除了你的身份之秘,還有,溪𤥶出事後,你幫助溪流躲過了朝廷追捕,你又借著右辭手里那位人質與她已無人可用的境況,與她達成了新的盟約,助她潛進了中洛,想辦法進了穎豐公主府,監視穎豐公主與何大公子,以及你的另一位盟友。”
溪流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躲過眾多關卡搜查,抹去逃亡的所有痕跡,一個人入到中洛,還順利躲入穎豐公主府。既然何大公子沒有幫她,那她肯定還有別的幫手。
“恰好,你那另一位盟友因在溪𤥶暴露後吞掉了雙溪樓沒有來得及送出境的銀子,正在確認溪流的死是真是假。而且,那個時候,宋泉已經知曉,右辭手里根本沒有那位人質,知道我後來並未將人給他,甚至還打听到了那個孩子,根本沒有活下來。”
她離開竹海山莊之前,告訴過傅澍,封常交給他的那個孩子並沒有活下來。
右辭或許會懷疑她的話,但是他不會去質疑傅澍的話。
“如今,溪流身份暴露,想來是你給她提供了庇護之所,而這庇護定然也是有條件的。她給你辦了那麼多事情,若是溪流知道你們一直在耍她與她兄長,會有何後果,想必你也很清楚。”
黑暗並不干擾水喬幽的視線,她仍舊能將對面的楊卓看得很清楚。
“你仔細一想,你暫時似乎也沒必要除掉宋泉,畢竟他在中洛的身份,也可以幫你辦成很多事情。而且,宋泉一開始就看走了眼。”
太自以為是的人往往容易被弱小者蒙騙眼楮,不知叢林之中,越是看著不起眼的,越會偽裝。
宋泉就是這種人。
“你的確迫切想要擺脫竹海山莊對你的控制與威脅,不恥他們的行為,可你從來都不是個只求安穩、無欲無求的人。蘭蒼王帶給你的一切,讓你感受到了權利的誘惑與好處。你又開始喜歡起你的另一個身份來,你覺得,你乃商氏後人,那不管是寶藏還是傳國玉璽就應該是你的。你的確不想要復國,可這並不妨礙你想要坐在那至高無上的座位上。如今,你有實現此願的助力與捷徑,心中的野心更是無法抑制。”
否則,他就不會走入西山觀。
他會進入西山觀,從來不是因為相信她,更不是相信傅澍,而是他對權利的渴望。
當初就算她告訴他,只要他拿走里面的寶物,那尊神像就會被毀,他也必定會去的。
他隨她去了原陽,便是最好的佐證。
隔著黑暗,楊卓感受到了水喬幽話語中有別無他先前說她猜測的肯定。
水喬幽仍然未給他插話的機會,“都說寶藏與玉璽在原陽郊外,你一個只有奉旨才能來青國出使的人怎會方便尋找,你知道,雍皇也在派人尋找。如此,你若換人來尋,風險太大。宋泉如今要仰仗你,他就算知道你的野心也無影響。你們這種相互制衡的關系,比起其他人,他來替你做這些,反而更合適。”
宋泉也不得不去做,恰好,他也會將看成他翻身的一次機會。
“而你來到中洛,三番四次找我,一是為了確認我的態度,二是為了從我這里得到更多與地宮和傳國玉璽有關的消息。你自然也是想殺我的,可你也意識到了,你殺不了我。在這中洛,你是使臣,你亦認為,我不管多不喜你,也不能殺了你。在你看來,我與你之間,就如你與宋泉之間一般。何況。我又可能是最清楚地宮寶藏與傳國玉璽下落的人,目前來講,只要我不與你撕破臉,你也沒有必要得罪我。”
水喬幽說到自己,話語之間也仍舊沒有情緒起伏,就像是在與他閑聊天。
“故而,盡管,你知道只要你向青皇揭發我根本不是袁松的妹妹,曾經在繁城待過,還跟隨安王下過淮北,我就會有大麻煩,你也沒有揭穿我。你不揭穿我,你便自信,我也不會揭露你的那些秘密,總有一日,會為你所用,其它的隱患,你自是無需再擔憂。”
水喬幽說這些時,沒有意識到,她的手指又在茶杯杯壁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起來。
她的目光穿過黑暗,直視楊卓的眼楮,“你每一次找我,不就是在威脅我?”
水喬幽話語落音,手指上的動作也停住了,雅間里又暗又靜。
外面街上夜市的繁華聲從窗外飄了進來,顯得這樣的環境里多了一絲緊張。
雅間兩人于黑暗中面對面坐了良久,四周氣氛也不曾有改變。
水喬幽眼神依舊淡淡,沒再開口。
樓下對面酒樓在門口吆喝聲意傳上來,楊卓意識到她在等他回話。
他仍舊沒有承認水喬幽所‘猜測’的這一切,卻問她,“水師父,假若一切如你所言,如果你是當時的我,你會如何選擇?”
他像一個迷茫的孩子,隨口一問,卻又真誠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水喬幽听懂他指的是最初宋泉去找他的時候,她並沒有被他問住,說了一句她很早之前同顧尋影問她類似問題時給出過的回答︰“我不是你。”
楊卓听著她不帶感情的回應,有些愣怔,隨即嘴邊出現一抹苦笑,“水師父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直爽。”
水喬幽並不因他的話而牽動情緒。
楊卓低垂視線,沉靜了片刻,重新抬起視線時,也迎上了水喬幽的目光,“看來,我想要請水師父隨我去蘭蒼王府之願,又要落空了。”
水喬幽緩緩抿了一口茶,沒有理會他。
楊卓接著道︰“西山觀的事情,我亦沒有理解錯水師父的意思。”
水喬幽隨他言語,眼里不見情緒。
少時,她放下茶杯,才道︰“你可知,當初傅澍為何會選宋軒作為竹海山莊的繼承人?”
楊卓听她突然問起此事,看著她沒有立即作答。
此事原由,不是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