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喬幽看著清亮的茶湯,手指輕輕地點著茶杯杯壁把玩。
“沒有一個人,能夠接受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都被人操控,甚至連出生都是。若是沒有他們,你的母親應該一直生活在蘭蒼王府,乃是天之嬌女,你的父親,多半也是王侯公卿,你出生時,自然會備受矚目,你的一生,無苦無難,富貴榮華。”
驟然,水喬幽看著自己的手,想起這是楚默離偶爾會有的習慣。
水喬幽停住了手,話語沒有明顯的停頓,繼續替他做著假設。
“即使退一步,那一年,你的母親還是被人拐走了,可那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她沒能找回家,後來嫁人了。你的父親,是一個普通人。這樣,也不算一件太壞的事情。終有一日,你會被蘭蒼王找回王府,為了彌補你的母親,蘭蒼王夫婦對你極寵愛有加,請求雍皇立你世孫,你將成為下一任蘭蒼王。如今的你,似乎也等來了這個轉折,可是。”
水喬幽話語驀地一轉,目光直射于他。
“你的父親,不是一個普通人。他讓你過著最貧苦的日子,卻留給了你最可笑的身份。因為他,你明知道你母親的身份,卻不敢輕易跑去蘭蒼王府認親;因為他,即使你被蘭蒼王接回了王府,卻還要擔心,你父親的身份暴露,甚至,你還要承受那些其實以前不曾與你有一點交集的大鄴逆黨的威脅。不僅如此,他們還要美化說這是為了忠義,時不時提醒你,切莫忘了那些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子民,莫要忘了復國重任。”
楊卓被水喬幽看著,沒有躲避,面上神似乎听出了茫然。
水喬幽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實則,大鄴、商氏王朝、復國,與你有何干系。這都過去一百多年了,你從未享受過大鄴與商氏王朝帶來的半點榮華,沒有沾上他們的半點光。就算他們嘴里的顯宗血脈,成王,是你的祖上,可那也不是你選擇的,那些人怎麼算得上是你的子民。何況,那些所謂的子民的苦難,亦不是你造成的,反而是他們為了所謂的復興大業,卑鄙地拐走了別人的女兒,特意算計了你的出生。”
楊卓回望著她,臉上的茫然逐漸變淡。本來搭在案邊的手,挪到了案幾之下。
“然而,他們害了一個無辜女子一生不幸,讓她的父母感受骨肉分離之痛,卻沒有半點愧疚,反而還說她是在為她的祖上還債,並理所當然的對她的兒子說,復興大鄴,那是他的使命。復國之路,就是如此艱辛難行。他們這樣的行徑,可笑至極,與他們嘴里當年那些叛賊有何區別,甚至,還不如他們。”
水喬幽端起茶喝了一口,對面一直有話辯解的楊卓這次卻沒有在這空隙開口做出回應,他臉上線條似乎也較先前僵硬了些許。
水喬幽放下了茶杯,聲音輕緩地接著以他的視角往下說,“偏偏你還得感恩戴德地感謝他們,感謝他們,百余年過去,都還記得大鄴、記得商氏,感謝他們前赴後繼地犧牲,不計後果的保護商氏的血脈,感謝他們,苦苦堅持復興大鄴,替商氏皇族籌謀多年,精心為你謀劃這一切,替你謀得了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隨著最後一句話落音,水喬幽未再立即往下說。
楊卓與她對視著,想要張嘴,又沒有張開。
兩人安靜地對坐著,雅間里非常安靜,外面也無雜音來破壞這種安靜。
片刻後,水喬幽看他不說話,則幫他說道︰“你想不通,憑何?憑何他們可以為了自己所謂的大義如此理所當然地算計他人的一生;憑何他們又將卑鄙無恥、不擇手段說成赤膽忠心,大義凜然;又憑何心安理得地操控著你按照著他們所設想的去做?他們根本就不是為了所謂的故國,更不是為了你,他們只不過是在利用你的母親、利用你,替他們自己求得一個翻身的機會罷了。”
水喬幽說這些話時,聲音一如既往的沒有起伏。
可越是這樣沒有感情波動的聲音,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顯得鏗鏘有力。
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里,可以一字不落地落入對方的耳中。
楊卓臉上的茫然徹底收了起來,他沉靜地面對著她,放在案下的手,想要挪動,卻又沒動。
水喬幽的聲音,還未停下,“你亦清楚,宋泉特意找到你,告訴你那些所謂的真相,不是他良心發現,更不是他想幫你擺脫竹海山莊的控制,他實則同樣是想利用你罷了。他告訴你真相,讓你很不甘心。他告訴你這些的同時,其實與你一樣,同樣不甘心。”
楊卓面前的茶已經涼透,還沒有喝過一口,他也未喚人進來換茶。
水喬幽的目光不再鎖定在他的臉上,稍微挪開了一點。
她平靜目光下帶給人的壓力,瞬間好像輕了一些。
“他不甘心,傅澍將家業交給一個小輩,卻沒有交給一直都在竹海山莊陪伴他的孫子,也就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確實不如宋四爺與宋軒有能力,可他的父親還有他這個兒子。傅澍一向夸他,是小一輩中最是聰慧機靈的。然則,同樣是曾孫,家主人選,傅澍卻從沒有考慮過他。”
水喬幽的思緒飄回到多年前,再次看到了那個蹲在城門口躲雪的孩子。
“竹海山莊是傅澍當年為了給那些大鄴遺民一個庇護之地所建,也是為了復國的大業所建。”
當時,哪怕是她,也沒有想到,那樣蜷縮在那里的弱小孩童,多年後會是大鄴最後的守護人,垂暮之年,只余他一人站在山居的瀑布之上。
“只是,多年過去,年輕人已經感受不到國破家亡的悲哀了,他們知道的那些與所謂的故國有關的一切,都只是從那些老人嘴里听說的那些久遠的記憶而已。相反,他們看到的是竹海山莊經營多年,有了聞名江湖的逐心閣,有了富可敵國的商號無舟。”
水喬幽的目光又落回到茶面上,看著泛黃的茶水,聲音緩緩,仿佛穿透了歲月。
“世人窮極一生追求的,都不過是名利、權勢罷了。奸臣想要權傾朝野,是為權為財,忠臣想要流芳百世,何又不是為留下身前身後名,實則無甚區別,都是為‘利’。”
楊卓听著她這話,倒是贊同。
“就算這復國的宏願真有一日能夠實現,他們最後能得到也不過是名利權勢而已。可是,這些,只要接下竹海山莊,他們不是就可擁有了,何需再冒風險去謀求。”
水喬幽的聲音依舊是平緩的, 她好像是見證了那些人的心酸歷程,並沒有一絲諷刺與憤怒。
楊卓听著她緩緩解說,差點生出了她是在為‘他們’辯解的錯覺。
“比起那不切實際的復國之路,竹海山莊積累的名氣財富,對于他們來說,反而更具誘惑。宋泉想不明白,他曾祖父是不是老糊涂了,為何不懂審時度勢,他覺得他曾祖父做的這一切,實則也是為了名利,可為何又要舍近求遠。在他看來,他人老了,眼楮也花了,看人也不準了。他不認為自己有比宋軒差的地方,可他的曾祖父卻偏偏選了一個處處不如他的宋軒來做竹海山莊的接班人,而他的父親,在竹海山莊陪他老人家的日子最多,最後能得到的只有一個空莊子。”
水喬幽說的有理有據,一點也不像是憑空猜測。
楊卓想到她先前說他自信的那句話,認真注意著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
“他不甘心,可他說服不了他曾祖父。他打听到了你的事情,于是,他以游學的名義離家,找到了你,告訴了你真相。他同情你,想要幫你擺脫竹海山莊的控制。當然,若是你想要復國,他也可以幫你謀劃。他看到了他曾祖父宏願的不切實際,可你若是與他聯盟,敵在明,你們在暗,局勢就會不一樣,他自信可以幫你一搏。”
外面的夕陽照射了進來,坐在楊卓的方位,那光線顯得水喬幽那個方位有些刺眼,致使他沒從水喬幽臉上看到任何神情。
這夕陽的光也讓雅間里反而也比先前明亮了一些。
水喬幽卻不受那光束影響,視線輕壓在楊卓身上,“你在震驚過後,有過憤怒,憤怒之後,你卻知你不滿也無濟于事。你亦知道宋泉不會真的那麼好心,因為同情你就來解救你。只不過,那時的你,除了與他結盟,似乎沒有其它的辦法來改變局面。因此,憤怒茫然的你思索過後,接受了他的‘善意’。但是,你表示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成王、商氏王朝,也不想復闢什麼大鄴,那些都與你沒關系,你也不想要竹海山莊,你只想回到你外祖父母的身邊,替早逝的母親敬孝。”
楊卓听到水喬幽話里的分析對象變回了他,被她吸引的神思被拉回了一點,想要開口回應,卻被照在她臉上的陽光,晃到了眼楮,他停下了話語,可控制住了想要移眼的沖動。
“蘭蒼王已無子嗣,又一直對那個被弄丟的女兒愧疚萬分,若是他突然能找回一個外孫,必當是要萬般疼愛的,甚至會讓他成為的繼承人。”
楊卓聞她之言,想到現狀,蘭蒼王夫婦確實是對他萬般疼愛,盡力給他最好的一切。
水喬幽瞥了他一眼,“宋泉此人能瞞過他曾祖父與宋軒,聯系上你,自然確實會有些能力。他最開始肯定是不相信你說的那些話的,他多次試探你,想要知道你是否有其它心思。然而,你偽裝得很好,一直以來,你都沒有表現出對竹海山莊的興趣。”
她這話一出,楊卓的思緒又被拉了回來。
“在雍國,蘭蒼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竹海山莊積累的財富再多,說到底卻也只是逆賊,逃不過被各國討伐的命運。他換到你的角度想,對你這種什麼都不懂,又膽小怕事的人來說,選擇回到蘭蒼王府會比成為那名為大鄴後人、實則就是四國追殺的余孽的確更為有利。他跟你說的定然也不是實話,他願意冒那麼大風險幫你,圖謀又怎還會滿足一個竹海山莊。不過,他可以慢慢來,先將竹海山莊控制在手,其它的可以以後再議,反正,他自信你不會脫離他的掌控。這份自信,讓他漸漸相信你了,開始為你脫離竹海山莊的控制精心謀劃。”
楊卓還是第一次听到水喬幽講這麼多話,她今日所說,比他認識她以來,到今日之前,他听她說過的話加起來都多。但是,他此時的關注沒有落在這一點上。
他想要適應水喬幽臉上那絲夕陽的威懾,卻還是沒能做到,最終稍稍挪開了一點視線,才緩解過來。
水喬幽的話語沒有任何停頓與遲疑,就像她先前說對他沒有誤會一樣陳述著。
“宋泉利用他的身份,再借著他父親留在竹海山莊的便利,獲得竹海山莊那些不能向外人透露的消息,在暗中替你布局。你們兩個配合默契,很快就在丹河、無舟、還有逐心閣都安排進了你們的自己人。可惜,你們要做的事情,只靠你們兩個人也是難以做到的。宋泉便又借著游學的名義,游走在外,以無舟為諾,拉攏了陶三爺的女婿,再以竹海山莊為重利,搭上了雍國武冠侯府。”
楊卓听著她這些話語,剛移開的視線,很快又移了回來,想要張嘴。
水喬幽示意,還沒到他說話的時候,“只是,只有這些幫手,對你們所圖來說,遠遠不夠。宋泉曾經去過沁縣,無意間路過一處地方,當地有人會從山上運回來的補牆的石頭補牆修路。恰好,與他同行的人,對地質勘探十分在行,看出來了那些石頭與一般石頭的不同。”
水喬幽上竹海山莊時,傅澍向她介紹他的那些後人時,因為宋泉與宋軒是他們那一輩子中最出色的,他著重與她提起了兩人。
關于宋泉,傅澍跟她說了一件與他有關的事情,她當時雖沒太上心,卻因記性好,還是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