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剛過,空氣里已經有了硫磺的硝煙味。
王麗娟跟著母親李秀芬踏進舅舅家門檻時,撲面而來的暖氣和油煙味讓她打了個噴嚏。屋里電視聲開得震天響,放著熱鬧的春節晚會彩排。舅媽張紅梅陷在沙發里,正對著屏幕咯咯笑,手里一把瓜子嗑得飛快,瓜子皮隨意地吐在光潔的地磚上。
“來啦?”張紅梅眼皮都沒抬,只懶洋洋地朝廚房方向努了努嘴,“爐子上燒著水呢,正好,你哥昨兒還說想吃炸丸子,多炸點啊!帶魚也多弄點,他愛那口酥的。”
李秀芬臉上立刻堆起一種近乎謙卑的笑容,連聲應著“哎,好,好,嫂子你放心!”她迅速脫下臃腫的棉襖,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舊毛衣,熟門熟路地從門後摘下一條油膩的圍裙系上,看也沒看王麗娟一眼,就一頭扎進了廚房。
王麗娟默默地把手里拎著的兩盒包裝精美的點心水果放在茶幾上。張紅梅這才像是剛看見她,隨意地揮揮手“娟兒坐啊,茶幾底下有糖,自己拿著吃。”眼楮又粘回了電視屏幕。
廚房里很快傳來菜刀落在案板上有節奏的篤篤聲,然後是油鍋滋啦作響的喧鬧。王麗娟坐在硬邦邦的塑料凳上,看著母親在窄小的廚房里陀螺似的轉,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花白的鬢角。客廳里暖意融融,瓜子的甜香和電視的喧嘩交織成一片安逸,卻一絲也蔓延不進那個被油煙籠罩的角落。她想起自己家,每年這時節,母親也是這樣在廚房里忙碌,為的是這個“娘家”。一股難以言喻的澀意堵在王麗娟喉頭。
這場景,她從小看到大。李秀芬對娘家的那種近乎自虐般的討好與付出,是她童年最深刻的烙印。
最讓王麗娟記憶猶新的,是每年大年初一。往往自己家剛送走一波拜年的親戚,門還敞著,冷風直往里灌,李秀芬就開始心神不寧。她一邊敷衍地應付著還沒走的客人,一邊眼神不停地往門外瞟,手里已經開始收拾她那個裝滿了肥皂、刷子的大帆布包。
“媽,咱們家親戚還沒走完呢……” 王麗娟的父親王志強皺著眉,低聲提醒。
李秀芬卻像沒听見,自顧自地說“你舅那被褥,蓋了一冬了,肯定又厚又沉,不趁這開春頭幾天太陽好洗出來,開春返潮就不好弄了。” 她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使命感。
王志強看著妻子疲憊卻固執的臉,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那……用洗衣機不行嗎?家里不是有?你這手……”
“你懂啥!” 李秀芬立刻瞪了他一眼,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質疑,“洗衣機哪能洗干淨?那被里被面,角角落落,就得手搓!搓透了,曬透了,我哥我嫂蓋著才松軟舒服!” 她提起鼓囊囊的帆布包,風風火火地就出了門,留下滿屋子欲言又止的親戚和王志強無奈的嘆息。
王麗娟後來偷偷跟去過一次。隆冬臘月的北方農村小院,寒風刀子似的刮臉。李秀芬坐在小馬扎上,面前是碩大的洗衣盆,盆里泡著舅舅家那幾床厚重得像城牆磚一樣的棉被。她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凍得通紅的小臂,雙手用力地搓揉著吸飽了水的沉重棉布,每一次揉搓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隨即又被寒風吹冷。晾衣繩上,那些洗好的被單在風里沉重地晃蕩著,像一面面灰白的旗幟。
晚上回到家,李秀芬的手指關節紅腫,皮膚粗糙開裂。她坐在昏黃的燈下,偷偷往手上抹著廉價的蛤蜊油,痛得微微吸氣。王麗娟默默看著,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對“娘家”這個詞,生出了復雜的、帶著刺的困惑。
這種困惑,隨著她長大,非但沒有解開,反而像藤蔓一樣纏繞得越來越緊。端午節,李秀芬會提前三天去舅舅家,幫張紅梅包粽子,包好煮好,自家卻只能吃剩下的、漏了米的;中秋節,李秀芬親手打的月餅,最圓最大餡料最足的那一摞,必定第一時間送到娘家,自家吃的總是邊角料;甚至清明節,李秀芬也必定先回娘家給我姥姥姥爺上墳添土,燒完紙錢,才匆匆趕回自己家,打理爺爺那略顯冷清的墳頭。
“媽,” 王麗娟十歲那年,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為啥咱們家的事,總是排在姥姥家後面啊?” 彼時,李秀芬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窗外的天光,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表哥王剛被樹枝刮破的書包,針腳細密而專注。她頭也沒抬,語氣是理所當然的平淡“傻孩子,你懂啥?我是從這個家嫁出去的閨女,在那邊,才是正經的自家人。”
“自家人?” 王麗娟咀嚼著這三個字,目光落在李秀芬布滿老繭的手指上,又想起舅媽張紅梅那永遠帶著一絲挑剔和疏離的眼神。這種“自家人”的身份,似乎需要母親用無窮無盡的勞作和小心翼翼的討好才能勉強維系。
有一次,李秀芬使出渾身解數做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招待回娘家的哥嫂。席間,因為王剛嚷嚷著要喝冰可樂,李秀芬一時忙亂忘了加冰塊。張紅梅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整個吃飯過程,她再沒跟李秀芬說一句話,筷子也刻意繞開了李秀芬特意為她做的、最拿手的紅燒魚。李秀芬臉上賠著尷尬的笑,不住地給王剛夾菜,又手忙腳亂地去冰箱翻冰塊,嘴里不住地道歉“剛子別急,是姑不好,姑給忘了,下次一定記得!嫂子你嘗嘗這魚,今天特意多炖了會兒,入味……” 王麗娟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只覺得那滿桌的香氣都變了味,心里堵得慌。這低聲下氣換來的“自家人”,真的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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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王麗娟心寒的,是母親對待自己的態度。仿佛是為了印證她口中“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李秀芬早早地就將“外人”的標簽,貼在了親生女兒身上。
王麗娟剛上小學一年級,正是長身體嘴饞的時候。有次家里難得炖了排骨,她忍不住多夾了兩塊。筷子還沒收回來,李秀芬就“啪”地一聲放下了自己的碗筷,眉頭擰得死緊“娟兒!女孩子家,吃那麼多肉干什麼?一點樣子都沒有!以後嫁到婆家可怎麼辦?要懂事!記住了,你將來是別人家的兒媳!跟我們,不算一家人!”
那嚴厲的語氣,那“別人家”、“不算一家人”的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王麗娟稚嫩的心上。她嘴里那塊香噴噴的排骨,頓時變得又冷又硬,難以下咽。從此,這句話像一句緊箍咒,反復出現在她的生活里。她看中一條漂亮的碎花裙子,李秀芬會說“別總想著穿新衣裳,省著點,以後給婆家多攢點嫁妝才是正經!” 她興高采烈地拿著滿分的試卷回家,李秀芬也只是淡淡瞥一眼“學習好有啥用?女孩子家,將來在婆家要手腳勤快,會干活、會伺候人才是頂頂要緊的。”
王麗娟無數次在心底吶喊如果我是“別人家的人”,那您呢?您不也是爸爸家的兒媳嗎?為什麼在婆家您能挺直腰桿(雖然這份挺直也帶著對娘家的無盡付出),到了娘家卻活得像個永遠直不起腰的僕人?這個巨大的邏輯黑洞,像一個無解的謎題,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
直到父親王志強猝然離世,這個謎題才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揭開了謎底。
王志強的葬禮上,舅舅李建國和舅媽張紅梅倒是來了。他們穿著體面,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哀戚,象征性地燒了紙,上了香。喪事的忙亂還未完全平息,頭七的紙灰尚有余溫,李建國就尋了個由頭,把李秀芬拉到一邊。
“秀芬啊,” 李建國的聲音刻意壓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算計,“你哥我這些年也不容易。當年你嫁志強,我們可是實打實出了大份子的,足足八百塊!那會兒八百塊啥概念?頂人家半年工錢!你看現在……志強也沒了,你孤兒寡母的,這錢……是不是該還給我們了?我們手頭也緊。”
李秀芬正沉浸在喪夫之痛里,眼楮腫得像核桃,听到這話,整個人都懵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哥……你……你說啥?志強剛走,尸骨未寒啊!我現在……我現在哪有錢?你們怎麼能……” 巨大的悲憤和委屈讓她語無倫次,眼淚洶涌而出。
李建國卻皺著眉,不耐煩地揮揮手,仿佛揮開一只惱人的蒼蠅“哭有啥用?親兄弟明算賬!你現在一個寡婦帶著個拖油瓶丫頭,跟我們家還有啥關系?這錢還了,以後也省得來往了,各過各的清淨!” 語氣冰冷生硬,沒有半分骨肉親情。
張紅梅在一旁,抱著胳膊,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冷漠和嫌棄,仿佛生怕沾染上李秀芬身上的“晦氣”。
那一刻,李秀芬的世界徹底崩塌了。她半生的付出、半生的討好、半生用以維系“自家人”身份的所有努力,在親哥哥冰冷的算計和“沒關系”的宣判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
此後的日子,李秀芬徹底成了娘家的“外人”。她在菜市場偶遇挎著菜籃子的張紅梅,鼓起勇氣擠出笑容想打招呼,張紅梅卻像見了瘟神,立刻別開臉,腳步匆匆地拐進另一條巷子,背影寫滿了避之不及。李秀芬不死心,想著哥哥或許只是一時糊涂,特意包了王建國愛吃的茴香餡餃子送過去。剛走到那扇熟悉的院門前,還沒等她敲門,門卻從里面拉開了。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王剛堵在門口,臉上是和他母親如出一轍的疏離和厭煩“你來干啥?我媽說了,不用送東西,你快走吧!” 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震得門框上的灰簌簌落下,也震碎了李秀芬最後一點念想。
最深的傷口,是在去年老母親八十大壽那天被狠狠撕開的。李秀芬省吃儉用,咬牙買了一個挺大的奶油蛋糕,小心翼翼地提著,再次踏上了那條通往娘家的路。她想,母親總是親的,生日總不會趕她走吧?然而,迎接她的,是李建國鐵青的臉。他甚至沒讓她邁進門檻,直接劈手奪過蛋糕盒子,看也不看,用力摜在門外的水泥地上!
“ !” 精美的蛋糕盒子摔得稀爛,白色的奶油和紅色的果醬混合著碎裂的蛋糕胚,濺得一地狼藉,黏膩地糊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畫。
“晦氣!” 李建國指著李秀芬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一個寡婦,克死了自己男人,還往老娘壽宴上湊什麼熱鬧?滾!以後別登這個門!你早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了!” 吼完,他像驅趕什麼髒東西一樣,用力摔上了大門。
那扇緊閉的、油漆斑駁的木門,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李秀芬呆呆地站在門外,看著地上那攤刺目的、黏糊糊的狼藉,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和沾上了一點奶油的褲腳。初冬的風吹過,冷得刺骨。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台階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先是低沉,繼而變成無法抑制的嚎啕。那哭聲里,是半生信念被徹底碾碎的絕望,是被血脈至親徹底拋棄的錐心之痛,還有一種巨大的、遲來的荒謬感——她用了大半輩子去證明的“自家人”,原來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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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娟找到母親時,天都快黑了。李秀芬還蜷縮在那冰冷的台階上,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她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凌亂,臉上淚痕交錯,凍得青紫。王麗娟默默蹲下,扶起渾身冰冷的母親。李秀芬像個迷路的孩子,緊緊抓著女兒的手臂,眼神空洞地重復著“他們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麼絕情……我掏心掏肺啊……我哪點對不起他們……他們怎麼能不認我這個妹妹……”
昏暗的樓道燈光下,母親臉上深刻的皺紋里嵌滿了淚水和絕望。王麗娟的心被狠狠揪痛,一股復雜的情緒沖上喉頭,那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媽,你忘了?你以前也總跟我說,我是別人家的兒媳,跟你,也不算一家人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李秀芬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楮死死盯著女兒,那眼神里有驚愕,有茫然,然後是一種被閃電劈中般的劇震。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 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女兒的話像一把冰冷鋒利的解剖刀,精準無比地剖開了她半生混沌執念的核心——她拼命想留在“里面”的娘家,早已視她為“外面”的人;而她親手將女兒推向了“外面”,卻也同時將自己鎖在了無處可歸的孤島。
王麗娟並非存心要刺痛母親。只是這巨大的諷刺和輪回,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母親一輩子彎著腰在娘家當牛做馬,不過是為了抓住那點虛幻的“自家人”身份,卻忘了自己早已是另一個家庭的兒媳;她日日耳提面命,要女兒認清“外人”的本分,可當這份“外人”的冷遇真真切切落到她自己頭上時,那份崩塌的痛苦卻又如此真實而難以承受。
日子像結了冰的河水,緩慢而沉重地向前流淌。李秀芬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迅速地枯萎下去。她不再念叨著要回娘家,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地坐在家里那張舊沙發上,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呆。
偶爾,她會翻箱倒櫃,從樟木箱子的最底層,翻出一些蒙塵的舊物——一件織工細密、圖案精巧的男孩毛衣,那是給王剛織的,她熬了多少個夜晚;幾雙千層底、納得密密實實的布鞋,鞋樣是比著張紅梅的腳裁的;甚至還有幾條繡著鴛鴦戲水的枕巾,是她當年一針一線繡好準備給哥嫂添置新房的……她把這些早已不合時宜、也無人需要的東西攤在膝上,布滿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上面細密的針腳,渾濁的眼楮里泛起一層迷茫的水光,嘴里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
“怎麼……就成了外人呢?”
“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王麗娟在一旁看著,看著母親佝僂的背脊,花白稀疏的頭發,還有那被歲月和心酸刻滿溝壑的側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澀難言。平心而論,母親做錯了什麼嗎?她只是太想抓住那份早已不屬于她的親情,為此不惜低到塵埃里,用無盡的付出去澆灌一株注定枯萎的樹。她錯付了真心,也錯信了血緣能抵得過人性里的自私與涼薄。她更錯在,將這份扭曲的認知,像枷鎖一樣套在了女兒身上。
夜深人靜時,王麗娟常常會想如果當年,母親能少一點對娘家的卑微討好,把那份心力勻一點給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家和丈夫,她的人生會不會輕松些?如果她沒有把“兒媳是外人”的緊箍咒時時念給自己听、念給女兒听,她們母女之間,會不會少一些隔閡,多一些真正的親近?
沒有答案。人生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單行道。就像母親現在,在付出了半生心血、嘗盡了人情冷暖之後,終于遲鈍地觸摸到那個遲來的真相——無論是在婆家還是娘家,一個人,只有自己先挺直了腰桿,才配得到真正的尊重與珍視。親情,從來不是靠身份維系,更不是靠討好換取。它需要的是平等相待,是真心換真心。
只是這明白的代價,是半生的辛勞,半生的委屈,和最終被徹底放逐的孤寂。那代價,實在太沉重了。沉重得像北方冬天里,那盆永遠也洗不淨、曬不干、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舊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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