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二十五周年的同學會,像是時光驟然倒流又急速前行的旋渦。老班長訂的飯店包間里,水晶燈的光線柔和得恰到好處,映照著中年男女們或發福或精干的面容,空氣里彌漫著舊日氣息、菜肴香氣和一種小心翼翼的、彼此打量的試探。
陳海坐在靠窗的位置,啜著溫熱的茶,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門口。當一個極其瘦削的身影出現時,他下意識地頓住了呼吸。
那女人穿著件明顯不合身的、洗得發灰的舊款外套,肩膀處空蕩蕩地塌陷下去。她微微佝僂著背,低著頭,枯黃稀疏的頭發勉強扎在腦後,露出爬滿細密皺紋的脖頸。她的臉很小,幾乎只剩下嶙峋的骨架,皮膚是缺乏光澤的蠟黃,上面縱橫著深刻的紋路,像被粗暴揉搓過的劣質紙張。嘴唇干裂起皮,緊緊抿著。她站在喧囂熱鬧的門口,像一抹突兀而黯淡的剪影,與包間里重逢的暖意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闖入者。交談聲低了下去,疑惑的目光交織在她身上。陳海心頭掠過一絲模糊的熟悉感,卻又被眼前這張過于陌生和憔悴的面容阻擋。直到老班長試探著上前詢問,那女人抬起臉,嘴唇囁嚅了一下,報出一個名字
“楊曉芸。”
“楊曉芸?!”
這個名字像一枚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難以置信的漣漪。陳海手中的茶杯差點沒拿穩。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高中時代的楊曉芸,是校田徑隊的明星,長跑項目無人能敵。她個子高挑,永遠扎著充滿活力的馬尾,奔跑起來像一頭矯健的小鹿。那張飽滿的小圓臉總是紅撲撲的,像熟透的隻果,一笑起來,兩頰便陷進深深的、甜美的酒窩,眼楮彎成月牙,仿佛盛滿了整個春天的陽光。她性格爽朗,笑聲清脆,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總能輕易點燃周圍的空氣。
眼前的楊曉芸?才四十出頭,竟被時光磋磨得如同深秋枯槁的落葉,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暮氣。陳海目測她頂多七十多斤,那件寬大的外套下,仿佛只剩下一副搖搖欲墜的骨架。她坐下後,便像一座沉默的孤島,淹沒在喧鬧的聲浪里。昔日的靈動眼神變得空洞、渾濁,失去了焦點,只是茫然地望著面前精致的骨瓷餐具,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有人試圖和她搭話,她也只是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其勉強、甚至帶著點惶恐的弧度,眼神迅速閃躲開去。
宴會過半,氣氛正酣。楊曉芸卻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動作遲緩得像個提線木偶。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低著頭,像躲避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幾乎是貼著牆根,蹣跚地挪出了包間。那扇沉重的門在她身後合上,隔絕了里面所有的熱鬧與光亮。陳海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看著她孱弱的背影融入城市冰冷的夜色,像一滴水無聲地消失在湍急的河流里,心口莫名地堵得發慌。
後來,是跟楊曉芸同鄉的另一個女同學,在散場後等車的間隙,壓低聲音揭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謎底。她嫁了個在鄉鎮有點小權力的丈夫。起初還算安穩,後來那男人便仗著點身份,在外面花天酒地,風流韻事不斷,在巴掌大的鄉鎮里傳得沸沸揚揚。楊曉芸從最初的哭鬧,到後來的沉默隱忍,最後被生生折磨出了嚴重的抑郁癥。她無法工作,整日枯坐,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生命力被那無休止的背叛和冷暴力一點一點抽空、碾碎。
“唉……好好一個人,硬是給磨成了這樣……” 女同學最後長長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裹著深切的憐憫和一種物傷其類的寒意。眾人听了,無不沉默,方才推杯換盞的歡愉蕩然無存,只余下對命運無常的沉重嘆息。
五年光陰,倏忽而過。又是一次大聚會,規模更勝從前。陳海步入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一個穿著得體棗紅色針織裙、身材勻稱豐腴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女人正側身和幾個同學談笑,聲音不高,卻清晰悅耳,帶著一種久違的、富有感染力的爽朗。
陳海走近幾步,心髒猛地一跳。那張臉……是楊曉芸!可又分明不是記憶里那個枯槁的影子。她明顯豐潤了許多,臉頰恢復了飽滿的弧度,雖然歲月的痕跡仍在,但那些深刻的愁苦紋路仿佛被一只溫柔的手撫平了大半,皮膚透出健康的紅潤光澤。曾經枯草般的頭發變得烏黑柔順,精心打理過,松松挽在腦後,別著一枚素雅的珍珠發卡。最令人心折的是她的眼楮,一掃往日的空洞麻木,變得明亮有神,眼波流轉間,是沉澱過後的從容與平和。她時不時爆發出開懷的笑聲,那笑聲清脆、飽滿,帶著一種掙脫枷鎖後的松弛,像陽光穿透雲層,灑滿整個角落。
巨大的反差讓陳海和其他認出她的同學都驚愕得說不出話,只能愣愣地看著她。楊曉芸察覺到了目光,轉過頭來,看到陳海,臉上綻開一個溫暖而坦然的笑容,主動伸出手“老同學,好久不見!” 那笑容里,依稀可見當年甜美的酒窩,只是更深沉,更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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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散場,依舊是那位知情的女同學,為大家解開了這翻天覆地變化的謎團。四年前,楊曉芸不知從哪里攢足了最後一點勇氣,像掙脫蛛網的飛蛾,毅然決然地結束了那段蝕骨噬心的婚姻。後來,經人介紹,嫁給了鄰縣一個開豆腐坊的男人。
“那男人,老實本分,沒什麼花花腸子,就一門心思做豆腐,再一門心思對她好。” 女同學語氣里滿是感慨,“豆腐坊里那些磨豆子、點鹵水、壓豆腐的重活,他從來不讓她沾手,怕累著她。就讓她坐在店里,穿著干干淨淨的圍裙,負責賣賣豆腐,收收錢。賣完了,就回家歇著。”
“更難得的是,” 女同學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分享秘密的欣慰,“那男人信她,家里所有的錢,大大小小的進項,全交給她管著,怎麼花,他從不問一句。”
或許就是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這份實實在在的呵護,像春日里溫煦的細雨,無聲地浸潤了楊曉芸那顆被冰封太久、龜裂干涸的心。被珍視的安全感,取代了終日懸心的惶恐;平順安穩的日子,撫平了驚濤駭浪留下的創傷。她不再需要時刻警惕枕邊人的謊言,不再需要獨自吞咽屈辱的苦果。那曾經被絕望和抑郁壓垮的精神,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木,一點點抽枝發芽,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她的身體也隨之響應,豐盈起來,臉頰紅潤起來,連聲音都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陳海離開酒店時,城市的霓虹已經璀璨一片。他回望那燈火輝煌的大門,楊曉芸爽朗的笑聲似乎還在耳畔回蕩。夜風微涼,拂過臉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頭盤旋著白天女同學那句帶著煙火氣的感慨“所以說啊,好的婚姻,真比啥高級護膚品都管用,它滋潤你,你想不水靈都難!”
他點點頭,望著遠處流光溢彩的樓宇,無聲地接上了後半句反之,亦然。那蝕骨的風霜,足以讓一朵明艷的花,在盛年就凋零成枯槁的殘枝。婚姻這座無形的殿堂,原來有著最鋒利的刻刀,悄然無聲,卻深刻入骨地,重塑著一個女人的容顏,也重塑著她生命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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