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北境,荒蕪的戈壁灘上,風沙如刀,刮過嶙峋的怪石,發出嗚咽般的嘶鳴。兩具與這蒼涼環境格格不入的傀儡,正艱難地跋涉著。
大的那具,線條柔和卻布滿風沙劃痕,身上更有大大小小的多處傷勢,唯獨只有一只手臂還是人族肢體,這是曾經的青玄聖地,至尊親傳,萬傀谷谷主,何夢雲。
而小的那具,形似玩偶,被一根堅韌的靈絲牢牢系在何夢雲腰間。
她自然是念朝夕最後那一團魂火寄存的傀儡。
念朝夕的魂火在玩偶核心處明滅不定,每一次光芒的漲縮都帶著一種近乎焦灼的急切感,牽引著玩偶不斷朝著某個方向掙扎。
何夢雲死死攥著靈絲,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並不輕松,一邊要抵抗風沙風沙,警惕周圍,一邊卻還要分心壓制大師姐那純粹而執拗的本能。
“大師姐,快了,真的快了!”
何夢雲的聲音透過傀儡內部的傳音法陣,帶著疲憊和安撫︰
“我們現在已經順利穿過了北門關,而且方才我在北門關已經打听過了,現在中州最大的盛事就是太行書院的四大神獸秘境開啟,師弟定然也在那里。”
“你再忍耐一下,我定會帶你找到師弟的。”
這話沒什麼用處,玩偶依舊還在不斷掙扎,想要加快速度。
這一幕,讓雖然跋山涉水,一路艱難險阻吃了不少苦頭才終于從幽冥海來到中州何夢雲,並未感覺煩躁和惱怒。
相反。
她唯一有的。
只有心疼。
師姐現在的情況,甚至連活著都不算,她的肉身和神魂,早已經在逆天改命之術上徹底成了祭品消散,哪怕天道垂簾將她最後的本源神魂化作了一道似乎永遠無法燃燒完的魂火。
但終究,她也算是已經死了。
僅僅剩下的,只有幾乎靠著本能維持的這團魂火,雖然不算完全死去,卻也基本沒什麼別的希望。
但縱使心疼,何夢雲卻不得不再次提醒︰
“大師姐,雖然中州乃是正道發源地,不似北溟那般凶險,但我們情況特殊,一不小心有可能便會引起他人覬覦,所以我們需要更加小心,更加謹慎,斷然不能引起過多關注。”
“如若不然,接下來我們恐怕不光見不到顧師弟,就算真的見到了顧師弟,可能不光沒辦法幫到他什麼,反而可能會害了他。”
“這個時候,決計不能沖動!”
涉及顧修安危,果然就見那幾乎憑借本能行動的小玩偶,當即放棄了掙扎,沒再繼續添亂。
這反應,再次讓何夢雲心中發堵。
她想哭。
可傀儡不會哭。
她只能默默承受心中痛苦,然後默默帶著關雪嵐,朝著她規劃出來相對偏僻幾乎很少會跟人打交道的小道開始進發。
只是沒走多久。
原本都已經安靜下來的念朝夕,卻突然毫無征兆的再次劇烈掙扎起來,但她這一次不是朝著某個特定方向掙扎,反而更像是……
她想要自毀!
何夢雲連忙出手安撫,她畢竟也算是一名強大的傀儡師,在一系列手段用出之後,關雪嵐終于再次暫時消停了下來,可她消停歸消停,那眸中似乎永遠不會熄滅的魂火,卻在這個時候,黯淡到了極致。
何夢雲嚇了一跳,連忙施展手段想要救治。
可就在這時。
心中一陣痛處,沒由來的出現,那種羈絆、牽掛和最後一絲聯系被徹底斬斷的感覺,讓她痛不欲生,同時面露驚恐︰
“師姐……”
“師弟他……似乎和我們,徹底……一刀兩斷了……”
“他……”
“他徹底放棄我們了……”
何夢雲本就是一個性子柔弱,孤僻且膽小的女子,這一路走來,她其實早已經變了許多,成長了許多,無論什麼時候都始終保持信心,都始終不忘給自己加油打氣。
可這一次。
當察覺到,自己和顧修之間的聯系被斬斷的時候,她好似在這一瞬間,再次變成了那個在青玄聖地不受人喜歡,膽小怯懦的無助女孩,說出來的話,都已經顫抖的不行。
她茫然了。
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但……
當看著身邊念朝夕眸中不斷黯淡的火苗,何夢雲咬了咬舌尖,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師姐,顧修和青玄徹底斬斷,本來就是好事。”
“青玄只會拖累了他。”
“何況我們一開始就知道,一切都已經晚了,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我們本就沒有奢望,只是單純的想要幫到師弟而已,這就足夠了。”
“你說……是吧?”
這話果然有用,至少念朝夕那已經黯淡到幾乎要熄滅的火苗,再次開始搖曳起來,沒再繼續熄滅。
是啊。
她們從一開始就不再奢望顧修能夠原諒她們,她們想做的從來都只是單方面的幫助顧修而已,既然如此,現在顧修和青玄徹底斷開一切,本就無可厚非。
而見此,何夢雲也不再沉溺悲痛,當先邁步,再次向前。
找到顧修。
幫助顧修。
哪怕他不需要幫助,哪怕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們……
只是。
就在何夢雲剛剛重新邁步沒多久,一股森然寒意,突然毫無征兆的籠罩了方圓數十丈的空間!
嗚咽的風沙聲仿佛被瞬間凍結,空氣變得粘稠沉重,連光線都似乎暗淡了幾分。何夢雲心頭警兆狂鳴,猛地停下腳步,傀儡之軀瞬間繃緊,所有隱藏的防御陣紋無聲亮起,警惕地環顧四周。
就被她掛在腰間的念朝夕,眸中魂火也同樣在劇烈翻滾了起來。
順著念朝夕那魂火所指方向看去,何夢雲瞳孔驟然收縮,目光警惕無比的,盯著前方出現的那名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如同從陰影中析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們前方十丈外的一塊巨石頂端的人。
來人身著黑袍,袍子寬大,好似能夠吸收一切光線,兜帽壓得極低,有黑霧彌漫,看不清楚來人身份樣貌,唯獨只能透過那黑霧,隱約看到一雙陰寒至極的眼楮,明明沒有半點靈氣波動外泄,可對方身上卻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被他盯著,仿佛是被一頭蟄伏在深淵邊緣的洪荒凶獸盯上了一樣。
何夢雲的心,都在瞬間沉到了谷底。
此人實力深不可測,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了她的傀儡外殼,落在了腰間那魂火翻滾的玩偶之上。
那目光,帶著一種審視,一種探究,還有一絲……忌憚?
是的,忌憚!
何夢雲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情緒,對方似乎並非為殺戮而來,更像是在確認什麼。
黑袍人並未開口,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無形的壓力卻如同潮水般,讓何夢雲的傀儡之軀,都忍不住發出咯吱咯吱的細微聲響,她感覺自己如同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碾碎。
但就在何夢雲以為,這一次自己恐怕將會十死無生的時候。
那黑袍兜帽下的陰影,卻在此刻微微晃動了一下,隨即,那股籠罩天地的恐怖壓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風沙聲重新灌入耳中,周圍光線似乎也明亮了一些。
下一刻。
黑袍深深看了何夢雲一眼,之後默默向後退去,再次進入陰影之中,而在進入陰影的瞬間,對方那一身黑袍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跡,無聲無息地淡化、消散,一直到最後,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這……
就走了?
何夢雲緊繃到極致的心弦驟然一松,巨大的虛脫感瞬間席卷而來,支撐傀儡的力量都險些潰散。
“大師姐……沒事了……那個人走了……”
何夢雲的聲音帶著劫後余生的顫抖,既是想要安撫腰間玩偶,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
這口氣還未完全松懈下來的時候,一股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驟然從另一個方向爆發!
這一次的氣息,陰冷、貪婪,帶著一種專門針對神魂的粘稠侵蝕感,如同無數冰冷的觸手,瞬間纏繞而來!
“桀桀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如此精純、如此堅韌、蘊含著一絲不滅執念的魂火……稀世罕見,稀世罕見吶!”
伴隨著刺耳的怪笑聲,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之前那黑袍人所站立的石塊之上。
那是一個穿著灰白色、繡著詭異扭曲符文長袍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窩深陷,一雙渾濁的眼珠此刻卻閃爍著令人心悸的貪婪綠光,死死鎖定在何夢雲腰間的小傀儡上!
而在這怪笑聲中,何夢雲那僅僅只剩下一半的殘魂,此刻只感覺好似要離體而去,好在關鍵時刻腰間魂火閃爍,帶來些許亮光,讓她重新回過神來,驚駭的看著眼前老者︰
“這是離魂術,你是溯靈宮的人!”
“咦?”被她這麼一說,老者也終于轉頭看向了她,嘖嘖贊嘆道︰
“裂魂之法,借臂重生,靠傀儡以換體,還能一眼看出我溯靈宮的離魂之術,方才倒是忽略了你,也是一個好材料啊!”
“想不到老朽都已經放棄的時候,竟然還能踫上這樣的好事。”
“好,好好好啊!”
“天不負我,天不負我啊!”
老者臉上帶著病態的狂喜,而听著他的笑聲,特別是迎著他那好似看待珍寶,而並非看人的目光,何夢雲心頭便是一沉,腳步下意識的後撤半步,準備奔逃。
果然……
就在這時,老者陰沉開口︰
“女娃娃,老朽能感覺到,你的神魂一直在飽受痛苦。”
“既然活著如此痛苦。”
“不如……”
“將你那個小東西送給老夫,然後你也成為老夫的一部分,老夫幫你就此解脫,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