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婉清素來都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加上她說出來的真相，說實話確實極大地出乎了顧修的預料。
自己師尊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
就連指認自己的許婉清和陸箐瑤，也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真相！
這份真相。
給顧修內心，都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原本就已經涼透了的心，在這一刻更是被萬年寒冰封住了一般，她們明明都知道真相，卻依舊要這般對待自己，明明知道江潯做的錯事，卻要讓自己平白無故承擔了所有冤屈。
他有不憤，也有不甘。
同樣。
還有更多的悲哀。
五百年前，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可如今五百年後，一切卻又都變了，變的讓自己感覺陌生了。
“師弟你放心，你這一次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我們心里其實都明白，自然也不可能真的把你當成真凶看待，我這一次拿來的這枚丹藥，就是專程來給你療傷的。”
“對了。”
“之前師弟你不是想要去玉丹峰幫忙，跟著玉丹峰弟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丹道之事嗎，師姐答應你，等此事了結，師姐立刻就把你安排到玉丹峰去，絕對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
許婉清還在勸說，甚至從指甲縫里拿出了一些好處許諾給顧修。
說實話。
顧修並不在意這些好處。
但最後。
顧修卻還是接過了許婉清的那張認罪書，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最後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結果，許婉清很高興，當時又安撫了顧修一陣之後便欣喜若狂的拿著那張認罪書離開了，在她看來，是自己說服成功了，可實際上只有顧修自己才知道。
他並非是被說服的。
只是他心有不甘，有所疑慮，想要解除心中那一切疑慮。
他想要調查江潯，看清楚此人真面目。
甚至……
師姐們五百年前後的變化，讓顧修感覺很不對勁。
甚至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師尊和師姐們，可能被人用了什麼自己不了解的手段，才會如此性情大變，他沒有再執著于洗刷冤屈，只是希望，能夠查清楚一切真相。
不過。
顧修的運氣似乎並不好。
簽下認罪書，拿著丹藥的路上，顧修便踫上了秦墨染，秦墨染看到這枚丹藥，第一時間懷疑顧修的這枚丹藥是偷來的，並且當場以聖賢姿態，義正言辭的呵斥顧修。
並且直接出手，將顧修扭送到了宗門大殿門外，不光叫來了關雪嵐和許婉清等一行人，甚至還叫來了宗門的不少弟子長老，當著所有人的面，對著顧修展開了的一番呵斥。
“聖賢有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你失去修為，受了重傷。”
“但這不是你行盜竊之事的原因，我本來以為，你雖然落魄至此，但至少心中骨氣依舊，卻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整個青玄都將因你而蒙羞！”
“我對你，太失望了！！！”
“……”
她高高在上，義正言辭，好似真的是那剛正不阿，秉承“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在世聖賢一般。
那一刻。
顧修心頭的悲哀，再次達到了極致。
秦墨染是個讀書人，說話做事最是喜歡效仿聖賢，而且五百年前明明也和自己走的極為親近。可這一次，她卻連問都懶得問自己，真相都懶得調查，便直接給自己扣上了雞鳴狗盜的帽子。
而更讓他感到悲哀的是。
明明知道一切真相的許婉清，在眼看自己被訓斥的抬不起頭來的時候，卻並未選擇走出來幫自己說話，反而傳音給自己︰
“師弟，你受委屈了。”
“但我們之間的事情，你絕對不能說出來，要不然青玄就真的毀了！”
一個讀書人不分青紅皂白，一個活菩薩卻眼睜睜看著自己落難而不施以援手，那一刻的顧修，視線都開始模糊了，恍惚間他好似看到了，一個棄出宗門，孤身上路的自己。
只是他心中，終究對青玄還抱有一絲期望，終究還對這其中的真相，抱有一絲疑慮。
所以他沒有反駁。
用沉默，默認了這一樁盜丹的指責。
最終的結果，是關雪嵐宣判︰
“偷盜者，當嚴懲，輕則上刑之後去思過崖半年，重則廢除修為逐出宗門，本尊念在你這兩年飼養靈獸也算兢兢業業，而且只是一個凡人無法承受太重責罰。”
“這樣好了，你繼續去水牢，受罰一月吧。”
就此。
顧修再次被罰去了水牢。
而這一次，顧修被關水牢，終于開始有師姐前來看望，甚至是除了重新閉關的大師姐念朝夕和石思靈之外的其他所有師姐，都來看了顧修一遍。
對她們的到來，顧修冰寒絕望的內心，都重新生出了幾分期待。
只是可惜。
期待很快散去，因為她們的到來，並不是真的為了關心顧修而來。
而是……
“顧修，你現在到底怎麼了，五百年前你至少堂堂正正，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了，心懷怨念，干偷雞摸狗的事情，你這樣怎麼配得上我們青玄，怎麼配得上青玄至尊親傳的位置，又怎麼配得上宗門玉牌？”
“師弟，雖然這一次是委屈你了，但你既然已經認罪了，那便應該好好懺悔自己的罪過，而不應該這樣始終沉默，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真的是受了委屈，你心里難道還真的有怨不成？”
“顧修，曾經你也算是飽讀聖賢書之人，而今看看，你可對得起你讀過的那些聖賢書？你當年進入禁地確實對我們有大恩，可你不能永遠挾恩圖報，覺得我們欠了你什麼，你這和小人又有什麼區別？”
“師弟，你怎麼能毒殺仙靈鶴，甚至還要偷盜丹藥，你知道你偷的是誰的丹藥嗎，那是給小師弟的丹藥！”
“顧修，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應該活著回來，你若是在禁地之中死去，我們青玄至少還會記得你的好，結果你干了什麼，你竟然真的回來了，回來當個宗門的累贅，你若還有半分骨氣，就應該自裁謝罪！”
“……”
這便是她們來找顧修所說的話。
沒有關心，沒有安撫，有的只有無止境的指責和謾罵，特別是陸箐瑤，她不光告訴顧修他不該當個宗門的累贅，還將那本在顧修拙峰住所內找到的無字古籍丟給了顧修︰
“所有人都覺得，你進入了那處禁地帶來了什麼好東西，甚至宗門還要遮掩你已經回來的消息，就是為了避免仇家上門，害的我現在都不能隨便外出，這一切都是被你害的。”
“顧修，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想法。”
“帶著這本破書，和一根破竹竿回來，根本不是為了給宗門什麼寶貝，而是想要讓宗門時時刻刻記住，當年是我們欠了你的，就得掏心掏肺的還報答你，我告訴你，我們才不會吃你這一套。”
“曾經的青玄需要你，你也剛好有實力，所以我們願意對你好，但如今你修為已經盡失，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你不光不能再對青玄有任何貢獻，甚至還要拖累宗門，還要礙著我們的眼楮。”
“那就是你的錯！”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自裁于此，就這麼無聲無息死在水牢，至少你死之後，我們會為你風光大葬，會對外宣布你已經歸來但身受重傷最後不治身亡，至少能給你留個身後名。”
“青玄，不需要你！”
“……”
這番話，好似黃呂大鐘，敲在顧修心頭，讓他心中那份堅持也在這一刻瀕臨崩潰。
拿起陸箐瑤丟過來的匕首，顧修怔在當場。
他沒想到，自己的一腔熱血，一顆真心。
最後。
卻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當年最喜歡跟在自己後面，天真爛漫，討人喜愛，明明是師姐但其實更像師妹陸箐瑤，如今卻說出這樣的話語，甚至拿出匕首想要自己就此自裁，特別是她眼中的厭惡，好似利刃，在將顧修的內心一點點的切割開來。
心痛。
痛到難以呼吸，痛到喘不上氣。
最後。
在陸箐瑤的言語攻勢下，顧修終于還是將那柄匕首，當著陸箐瑤的面，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說來也奇怪。
比起那心中的痛處，此刻明明真的心被刀攪，顧修卻只感覺舒服了一些，似乎比起內心的痛處，這真正的傷勢都有些微不足道了一樣，哪怕是生機在快速消散，鮮血灑落在眼前無字古籍之上。
顧修臉上，卻難得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釋懷的笑意。
解脫的笑意。
陸箐瑤對他自裁，臉上帶著三分驚訝，還有七分無論如何都難以壓制的喜色，不過即使如此，他依舊沒有給顧修什麼好臉色，反而罵道︰
“你這個小人，自己要死還想要拉我下水。”
“你要害我背負殺害師弟的罵名，其心可誅！”
丟下這話。
陸箐瑤匆匆轉身離去。
想要弄出顧修之死和自己無關的證據。
而看著她匆忙奔逃的背影，顧修神情開始恍惚，意識開始渙散，而那心頭流淌的血跡，也在這一刻匯聚于無字古籍之上，最終隱約間，似乎幻化成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影。
他從書里走出，坐在了自己面前。
平靜的看著他。
哪怕他沒有說話，沒有開口，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但顧修卻依舊隱約能夠看懂，他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而面對這道目光，顧修心間也不由自主，想起來五百年前後的種種變故，想到了自己在那極致的悲哀。
他心中好似也在同時，生出了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蠱惑。
就這麼墜入深淵，永遠不要醒來吧。
若不是自己在那禁地之中什麼都沒有獲得，大家又怎麼會這麼冷落自己。
若不是自己修為盡失幫不上青玄了，最後又怎麼可能鬧到這般地步。
若不是自己成為了一個多余之人而不自知，又如何會如此？
這一切……
都是自己的錯！
愧疚來的突然，讓人難以承受，甚至讓顧修，再次面對腦海中冒出來的那些有關于是否應該後悔的想法時，下意識的伸手，朝著那無字古籍之上，顫抖著寫下了書寫了起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寫下無悔二字。
可就在無字落下之後。
鬼使神差的，其後的那個悔字，卻硬生生變成了傀字。
無愧！
這明明是顧修看過一眼萬年，才寫出來的，以至于此刻在這點燈之劫中的顧修，看著這個字的時候都有些詫異。
而且，無字古籍在這點燈之劫中，似乎也確實失去了該有的靈性，現實中未曾出現的古籍蝴蝶、功法融合都未曾出現，看上去就是在一本書上，沾著血漬寫下的兩個並不算多漂亮的字而已。
可就是這兩個字，此刻卻好似能夠吸人精魄一般，讓顧修整個人都呆呆愣愣了起來。
下一刻。
他猛地抬頭，直視眼前這道和自己幾乎一樣的身影，沙啞著開口︰
“我顧修。”
“無愧青玄！”
下一刻。
水牢崩裂，青玄化作虛幻，天地崩碎作一團，而原本自裁重傷垂死的顧修，此刻也掙扎著，重新站起身來。
他先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心髒部位的致命傷勢。
緊接著，又看向了出現在自己身前的，這個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面容，但卻一直在蠱惑自己應當放棄的身影問道︰
“這便是點燈之劫本質嗎？”
“將心中雜念無限放大，借此影響我本身，一旦我在這點燈之劫中作出任何對自己的傷害，都會在這點燈之劫中留下隱患，直到這雜念化身心魔潛伏，直到某天對我產生反噬嗎？”
“若是如此的話……”
“這點燈之劫。”
“看來也不過如此！”
他的目中，帶著萬千神采，而被他目光盯著的那個“自己”，此刻竟也在顧修目光之下，作出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