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發生的一切,此刻的顧修並不知情。
當聖羽族主宰臨死反撲,他不得不拿出湛藍蛟龍的那只眼楮點燃魂燈開始,他對外界的一切感知便已經消失了。
甚至……
對自身的一切,都已經盡數遺忘。
此刻的他,回到了那個孩童時期,但並未像是曾經那般被青玄老宗主帶回了宗門,恰恰相反,他被一個凡人界的老乞丐帶走,在一個名叫無憂鎮的地方,成為了一個終日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的小乞兒。
當乞丐的日子並不好過。
他需要學會在什麼地方更容易踫到大發慈悲的善人,需要學會踫到善人的時候該如何說話博取同情,甚至還需要學會在乞討成功之後,如何保護住自己的食物。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長什麼樣子,不知道自己身為一個小乞丐將來能活多久。
但他卻覺得自己和這個鎮子的名字很像。
無憂!
相對比那些身著錦衣,但卻每日愁眉苦臉的大人們,他覺得自己過的其實還不錯,只要能夠討到兩個饅頭,他就能夠填飽肚子,偶爾若是能夠討到兩個帶肉餡的包子,那足夠他高興一整天。
他不理解那些明明吃穿不愁的人,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的煩惱和矛盾。
他只覺得。
每天有吃的,那便是值得喜悅的。
這樣的無憂無慮,一直到他六歲的那個寒冬之夜消失了。
當天顧修運氣不錯,有一個身著錦衣的大小姐見他可憐,丟了半只燒雞給他,這樣的肉食他往常一個半月也不一定能踫見一次,不過雖然饞的厲害,但他也沒舍得吃,只是小心翼翼的塞在衣服里跑回那座他住了六年的破廟。
這樣的好東西。
他要和那個將自己撿回來的爺爺一起分享。
可他等啊等,等啊等,始終沒有等到自己爺爺歸來,天色已經徹底變暗,天空都開始飄落大雪的時候,顧修等不下去了,他開始外出尋找。
可剛到城門口的時候,他卻只能看見,幾個穿著差爺正推著一個板車往亂葬崗的方向走。
往常遇到這些差爺,顧修不敢靠近,但這一次不同。
因為差爺們推著的板車上。
躺著的是老乞丐。
他還活著。
但和死了沒什麼區別,胸前一起一伏,像是風箱一樣,眼楮瞪的老大,直直的看著天空,顧修撲上去的時候,老乞丐的眼楮里面才多了幾分神采,但整個人也呆呆地,顧修見過這樣的眼神,那是快要死去的眼神。
他沖撞了權貴,被打了五十大板,瘦弱的身軀已經沒了活路。城中大人怕他死了污了無憂城,下令將他拉到亂葬崗埋了。
現在顧修這個能收尸的來了,幾位差爺倒也清閑,把老乞丐抬下板車便匆匆離開。
顧修哭了。
他拿出燒雞,一個勁的遞給老乞丐,希望老乞丐吃了這只寶貴的燒雞能夠再像以前打自己那樣,生龍活虎起來。
只是可惜,老乞丐沒要,只是一直呆呆地看著他。
接下來的兩天,顧修一直照顧老乞丐,他去藥鋪求郎中救命,去飯館門前為老乞丐討一碗稀粥,又去了裁縫鋪求一些不要的邊角料能給老乞丐御寒,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有成功的,有失敗了的。
但在那個寒冬臘月,老乞丐還是死了。
臨死前,老乞丐直愣愣的看著顧修,問他︰
“你可知,何為真喜?”
這個問題身為小乞兒的顧修並不懂,他只回答說,老乞丐不死,自己每日能討到口吃食,便是真喜。
老乞丐沒有回答他說的是對是錯,只是笑了笑。
最終撒手人寰。
天寒地凍,顧修挖了整整一天,才給老乞丐挖了一個坑給他埋了,可等他回到之前破廟的時候他卻發現,他和老乞丐之前住的破廟,已經被別人佔了,他不過一個六歲的孩子,無力爭奪回來,甚至還被打了一頓趕了出來。
他只能重新回到老乞丐的墳邊,默默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他再次進城,求生的本能讓他想要活下去,可這一日的無憂城,卻好似多了格外多的憂愁,他乞討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一人哪怕是給他半塊饅頭,他只能蜷縮在牆角,盡力抗衡著那份寒冷。
破廟回不去了,老乞丐的墳邊他也不想回去了。
看著繁華的無憂城,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個和生死有關的念頭。
或許……
自己死在這里,也不錯。
當晚,他昏死了過去,半夢半醒中,他好似夢到了自己長大了,變成了說書人口中的仙人,他能一拳打碎一塊大石頭,能夠一步飛到天上去,可他明明變成了人人羨慕的對象,卻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
他不理解。
饑火燎原,燒灼著五髒六腑,壓過了那點微不足道的疑惑。
他餓醒了。
可很快又在饑寒交迫之中昏昏沉沉了起來。
一天,兩天?
時間在饑餓的折磨下失去了刻度。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滑入無邊黑暗的時候,一道夾雜著嘆息,猶如天籟一般的聲音傳到了他耳邊︰
“大牛,這孩子怪可憐的,要不我們帶回去吧?”
接下來的幾日,他感覺自己好像做夢一樣,所有的憂愁消失了,他有吃不完的饅頭,有一個火爐能夠取暖,甚至還有一套棉襖能穿在身上。
喜悅由心而生。
他的苦日子熬過去了,他成為了無憂城中的木匠學徒。
不用再為如何討好貴人換取口糧發愁,不用再害怕寒冷的冬天能將他活活凍死,他每天需要做的,只有不斷學習師父的手藝,每日與刨花和鋸末為伍,那一聲聲鋸木聲和敲打聲,成為了他的一切。
師父說他很有天賦。
將來肯定能成一個很厲害的木匠。
這話讓顧修第一次有了目標,他開始更加努力,接下來的日子,就這麼在木屑紛飛和刨花卷曲中平靜滑過。
幾年時光過去,他的個子越來越高,手藝也越來越精巧。
直到某天早上,師父拿出了一個壞了的機關鳥丟給他,那是一個非常精巧的小玩意兒,是少東家的玩具,師父告訴他,這玩意只有那些都城的能工巧匠才能修好,他拿到手三個月了一直修不好,讓顧修劈了當柴火燒。
顧修沒有照做。
恰恰相反,在看到機關鳥那折斷的翅膀,四分五裂的身體,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當初當小乞兒時候的日子。
他開始有了第一個人生目標。
他要修好它!
接下來的日子,他白天繼續干活,晚上則抽出時間修復機關鳥,好似著了魔一樣,不覺苦,不覺累,廢寢忘食,哪怕手指被割破數次,哪怕眼楮干澀難受,他始終抱著機關鳥嘗試修復。
終于在十天後,他成功了。
看著原本殘破到無法修復的機關鳥,在他手里重新修復完成,甚至能夠振翅高飛的那一刻,顧修笑了。
笑的像是當初乞討時獲得那半只燒雞一樣。
但又有些不同。
不是乞丐時飽腹的狂喜,同樣也不是木匠活計完成的踏實滿足。
而是那種,看著那由自己雙手賦予“新生”、掙脫束縛、自由翱翔的生命,看著自己一直以來的期待達成時的喜悅。
那一晚,他手舞足蹈。
而看到修復好的機關鳥,師父也很開心,第一時間給他介紹到了主家,打算送他去更大的城市學習更高深的技藝,並且告訴他,他很可能會成為一個厲害的機關師。
這讓顧修心中期待,攀升到了頂點。
但……
次日晚上,師父帶著機關鳥回來遞給了他,喝了一口酒後告訴顧修,他去學習技藝的機會被人頂替了,顧修心中的歡喜被潑上了一頭冷水,但他沒有表現,反過來安慰師父和師娘。
只是當天夜里。
他默默地,像是幼年之時埋葬老乞丐一樣,默默的將那只機關鳥埋在了院中。
不知是哪日喝了酒,還是機關鳥真的活了。
當晚機關鳥,對顧修問出了一句和老乞丐一樣的話︰
“你可知,何為真喜?”
顧修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知道模模糊糊之中說了一句︰
“能做自己喜歡的事,能有所追求,並且努力完成,就是真喜。”
機關鳥沒有回應,顧修也沒在意。
接下來的幾年,顧修成為城內最出色的木匠,連師父都夸他早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後來更是給他單獨開了一個鋪子,雖然終究還是錯失了成為機關師的機會,但在這無憂城中,也算是有些出息。
事業有成,家業自然也該提上。
師父師娘給他張羅了婚事,但都被他拒絕了,相對比和人打交道,他更喜歡的還是和各種木材跟工具打交道。
至少他那時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
在那個雨天,他忙活著收拾院子里的木料,卻無意中撞倒了一個女孩。
她叫如月,是布莊新來的繡娘。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她身上的衣物始終帶著洗味道的干淨氣息,她的眼神很干淨,干淨的好像一片純淨無暇的湖面一般,她是來請顧修去修織車的,顧修不敢面對她的眼楮,倉促提著工具便去了布莊。
顧修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如月好似有著某種魔力一般,不斷吸引著顧修的目光。
而他每次抬頭,如月的目光都總是恰到好處的匯聚而來。
離開布莊的時候,顧修又一次回頭看去,如月站在布莊門前注視著他,那目光好似化作一塊石子,投入湖面,徹底打碎了顧修的心緒。
接下來的半年,他和如月見面越發頻繁。
有的時候是如月前來,有的時候是他去往布莊,一來二去,兩人開始熟絡,他們可以一起談天說地,一起聊起過去往昔趣事,一起聊起似乎有無上光明的未來,心中情愫已經生出,兩人心意都已明確。
最終,顧修厚著臉皮請出師娘,帶著聘禮去了布莊。
當晚顧修難得開心的喝醉了。
婚事成了。
城里最厲害的木匠,和最厲害的繡娘,終于還是定下了婚事。
用讀書人的話,那叫有情人終成眷屬。
接下來的幾日,顧修忙著張羅婚事,心中期待無比,臉上總是掛著喜色,和幼年時乞討得獲燒雞如出一轍,也和修好那只機關鳥時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
第一次是絕境求生的喜悅。
第二次是達成成就的喜悅。
而這第三次,則是遇見摯愛的喜悅。
可……
和之前兩次一樣,他的喜悅似乎總是無法長久,可就在距離大婚的前一天,一場大火,將這份喜悅徹底揉碎。
當顧修趕去的時候。
只看到沖天火光,將整個布莊徹底籠罩。
“如月還在里面!”
听到這話的時候,顧修只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但他強迫讓自己打起精神,不要命的往里沖,哪怕周圍人都嘗試拉住他,最終還是讓他成功的闖入了烈火之中。
不顧那不斷鑽入心肺讓他疼痛不已的黑煙,不顧那將他發絲和衣角燒的烈火入侵,顧修只是不斷往里沖。
他成功了。
在大火之中,找到了躲藏在角落中不斷咳嗽的如月,四目相對,顧修沒有任何猶豫,抱起如月便往外沖。
他曾親手埋葬了老乞丐,也曾親手埋葬了機關鳥。
這一次。
他不想再親手埋葬如月!
可……
大道似乎總是無情。
在眼看即將徹底沖出布莊的時候,一塊倒塌而來的木梁卻還是砸在了兩人身上,顧修拼了命的推開木梁,拼了命的帶著如月沖出火場。
可當走出來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慶幸劫後余生的時候。
他才驚恐的發現。
血。
染紅了如月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