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佛子青萍一個人。
清冷的月光落在佛子光光的頭上,六個鮮紅的戒疤格外顯眼,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庭院里顯得格外單薄可憐。
佛子一下下敲著木魚,咚咚的聲音似乎震得整個天柱峰都在微微發顫。
「佛光澄玉鑒,何須拂塵埃;」
「去留皆泡影,起落盡空潭。」
「跏趺非道跡,一念照大千;」
「木魚聲歇處,雲盡飛鳥散!」
小和尚仰起頭,頭頂著一層淡淡的佛光,更映得一張小臉俊秀無匹,他雙手合十,緩緩念出四句偈子。
一時間,萬籟俱寂,唯有木魚余韻在雲海間回蕩,如露如電,似幻似真。然後,小和尚微微低頭,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唉……大寶哥……”
方大寶一聲怒喝︰“說人話!”
小和尚頓時嚇了一個哆嗦,連忙撿起掉在地上的天罡鎮魔錘,苦著臉道︰“大寶哥,你這是給小僧惹事呢,你講那麼多,青萍听也不對,不听也不對,很為難啊。”
說罷,小和尚擰著眉頭,一臉可憐巴巴相。
“放心,大寶哥是對你好,成仙的機緣,給你留了一份咧!”方大寶聳了聳鼻子,滿不在乎地說道︰“難道你不想要?你不想成仙,你不想成佛?”
在方大寶眼中,成仙和成佛就是一回事。
小和尚沒有直接回答方大寶的話,而是問道︰“大寶哥,你這些鴻蒙靈體,是不是那天從佛爺爺那邊搶來的?你就是在虛空里和佛爺爺搗亂的那個人?”
“好個小賊禿,虛空那麼大?難道說里面的東西都是你家的?”方大寶一听這話,便是火冒三丈,“這些靈體,一直跟著我家小寶兒,都是我家小寶兒的把兄弟,結果你們在虛空里戳個洞,就想把它們一網打盡——哼哼,這其中就有你的手腳,我還沒和你算賬呢。”
“佛爺爺誰都猜了,就沒猜到你!”小和尚搖搖頭。
“你是你大寶哥有本事!”方大寶得意洋洋。
要知道,佛主為了捕獲這些靈體,早在一年前就用無上佛法推演天機,最終選定在妙光城外的“寂滅海眼”上方,布下了佛門“梵天淨世陣”,為了此陣,佛主親自開壇講經七七四十九日,並令百萬信眾齊聚妙光城祈福,可謂舉國上下,都為這個事情忙成一團。
為了此事,佛主耗費心血無數,最後腦袋後面的功德金輪都小了一圈。
多虧佛主不知背後乃是方大寶搗亂,若是知曉,當初便不是敕封他“寶玉尊者”,而是拿他的尸首去堵海眼了。
“唉,這個事情就算了。”小和尚垂頭喪氣,“我偷偷跑出妙光城,已是大罪,如果還拿了你的鴻蒙靈體,佛爺爺一眼就看出來了,肯定饒不了我!”
“你就說你路上捉的。”方大寶道。
“那是佛爺爺,不是你的二舅姥爺——我要回去了,大寶哥。”小和尚一下下地敲著木魚,顯然還是心有不甘。
“你還沒看柔伊公主的大屁股呢。”方大寶知道這小家伙想什麼。
小和尚眼楮一亮,馬上又黯淡下去,說道︰“還是算了吧,你都逗我玩的……”
“老子一口吐沫一個釘,怎麼是逗你玩?”方大寶就急了,“正好我要和小雲笛去京城,要不你就陪著我們一起。”
“大寶哥——”小和尚此時露出一絲溫婉的笑容,像極了一個被寵溺的孩子,“你知道為什麼佛爺爺不怎麼管我,還讓我到處跑嗎?”
“我哪里知道?”方大寶沒好氣道,“還有你著急忙慌地看女人屁股,好像以後再也看不到一樣,我就奇怪這個。”
“這些年,我離開妙光城去了好多地方啊。”小和尚眼楮里亮晶晶的,“我看到巍峨的大雪山,還看到了雪國公主……”
“那是我媳婦好不好!你對你嫂子都念念不忘!你個狗東西!”方大寶頓時火冒三丈,一跳三尺高。
“嗯,我知道那是大寶哥的媳婦,所以我打了蕭不凡一棒子就走了啊,後來我又看到柔伊公主……大寶哥,我是出家人,你知道是不能喜歡女人的,只不過我看到漂亮女人就覺得好開心,好想和她們做朋友,嗚嗚……小僧在西方梵天秘境里修行,打小沒見過女人……女人啊,這麼好看的女人……這和我讀的佛經不一樣啊,我這是犯戒了……大寶哥,你說青萍是不是有病啊……”
“你沒病,你好得很,”方大寶拍著小和尚的腦袋,趕忙安慰道︰“看到漂亮女人不喜歡,那才是有病呢!”
“嗚嗚……”小和尚抽噎著,繼續說道︰“大寶哥,青萍很沒用,很可憐,你不是老打探我身世嗎,我現在講給你听,你要不要听?”
“好啦,別哭啦,你講,我在听呢。”方大寶摸摸小和尚的腦袋。
忽然他覺得小和尚很像小寶兒,只不過小寶兒不屬于這個世界。
小和尚才是這個世界的,他和小寶兒一樣可愛。
小和尚用袈裟袖子抹了把臉,仰著臉,聲音像被風吹散的經幡一樣恍惚,“大寶哥,我是羌塘草原上牧羊人的孩子。阿爸和阿媽的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家里只有兩頭犛牛,後來大雪天里還餓死了一頭,其他什麼都沒有,帳篷破得漏風,風吹得嗚嗚響……五歲那年,幾個穿絳紅袈裟的喇嘛找到帳篷,說我出生時帳篷頂上盤旋著金翅鳥,是佛爺轉世前身邊的靈童。”
“嗯,我知道,你們那邊選佛子要搞什麼夜壺抽簽!”方大寶一下子就懂了。
“阿彌陀佛,大寶哥,那叫金瓶掣簽……那一天,佛祖像前供著奔巴瓶。”小和尚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一張黃緞子蓋著金瓶,一群尊者誦經的聲音像打雷一樣……甦摩提尊者用象牙筷子從瓶里夾出寫著我名字的靈簽時,所有僧人都跪下了,說這是佛意。”
“就這樣,我成了佛爺座下的佛子。”這孩子越說話,聲音越低沉。
這時,方大寶看見小和尚的僧袍下擺微微發顫。
“佛爺爺對我很好,大家都對我很好。”小和尚的聲音也在顫抖,“甦摩提尊者和我說,我是佛爺爺的繼承人,佛爺涅盤的那一日,我將作為新的佛主掌管佛國。”
“別人給我是這麼說的,我也是這麼以為的。”
“我其實不喜歡做佛主,也不想做佛子,我寧願做個小和尚。”小和尚忽然抓住方大寶的手,指甲差點插進方大寶肉里︰“在我十歲的時候,有個伺候飲食起居的比丘尼,他待我很好,像親兒子一樣照顧我,只是天生是個啞巴,說不了話。他每天默默給我洗衣、做飯、鋪床疊被,眼神總是慈祥又帶著點我看不懂的憂愁。”
“有一天晚上,他伺候我洗漱完畢,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他把我拉到桌邊,就著昏暗的燭光,拿起一根縫補袈裟用的金針,開始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刺字。金針劃過硬木的聲音, 作響……我以為他要給畫一幅畫,結果是一行字︰‘離開這里,佛子是假的’。我正覺得奇怪,他又接著刺下去︰‘你前面有三個佛子’……他刺完,抬頭看著我,嗚嗚,那眼神就像大寶哥你現在看著我一樣……然後,他默默收起金針,像往常一樣,弓著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很慌張,趕快用刀子在桌面上一陣亂削亂劃,把字掩蓋下去,”小和尚滿眼都是憂傷,“不過我就沒見過這個比丘尼了——我不敢往深處想,也許他是去了其他地方吧,佛國百萬比丘尼,少一個就像大海里少了一滴水。”小和尚越說聲音越低,“到了後來,我知道在我前面六十年,佛國選定了三個佛子,但我都沒看到,別人都說坐化了,成就果位,到了忉利天宮做了上界尊者……”
“他媽的,做什麼狗屁的尊者?這老禿驢是拿你頂缸呢!拿你當‘替劫’的替死鬼呢?你傻逼啊,你這都不知道!”方大寶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惡狠狠地問道。
“那不叫‘替劫’,佛門叫‘移星換斗’神通……”小和尚低聲道。
“去他媽的!這不是一個意思嗎?自己做了縮頭烏龜,讓徒兒幫自己頂災!”方大寶頓時大怒,他看小和尚成天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得和小寶兒一樣——哪知道這小家伙背後卻有這般悲慘的故事。
“大寶哥,你不能說佛爺爺,莫犯口孽。”小和尚又敲起木魚。
“你不回去了不行?那老家伙拿繩子拴住你的腿了?你就傻吧,你不做佛子了,跟著你方大寶大哥還俗,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就在玄天宗,你做玄天宗的二當家!”方大寶一著急,開始口不擇言,胡說八道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大漂亮師傅,大漂亮師傅修煉“太上絕情天功”,何嘗不是替高媚兒擋劫?
這些要渡劫的老不死都沒種,都會玩這個,連渡劫都要找人頂替!
方大寶感到一股酸腐,憤懣的氣息直沖頭頂。
此時他恨不得大哭一場。
“他沒拴住我的腿,卻拴住了小僧的心。”小和尚悠悠嘆氣一聲,一張潔白的小臉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自從那一次,佛爺爺知道我知道了,他也沒說我,就不像以前那樣管束我,說讓自己出去散心……”
“那你就跑啊!”方大寶一拍大腿。
“你以為我能跑多遠……大寶哥,你不知道佛爺爺的大道神通,小和尚就算走到哪兒,怎能跳出佛爺爺的手掌心?我離開得越遠,只要他老人家想,冥冥中就有一條線牽著我回到妙光城……”小和尚此時已是淚光瑩瑩。
西方佛主的本事,方大寶自然是懂得的。
他這樣一個天不管地不收的頑劣之徒,見了佛主,就有一種叩頭就拜,皈依佛門的沖動。若是在佛主身邊,耳濡目染久了,佛主完全可以通過“佛法”拴住他的心——讓你無比堅信,這就是自己的命,這輩子就是屬于佛主的——屬不屬于佛,那另說.
你要走,你走不遠,你的心和身體都是屬于佛主的。
“我先帶你去玉京城,你去玩玩,如果你要走,大寶哥不攔你。”方大寶拿定主意,先拖著小和尚先別回去,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玉京城?”小和尚一只眼里佛光閃爍,這是佛主種下的“宿命”;另外一只眼里則是賊光滋溜溜直冒,那是小和尚的本性在抗爭。
最後,終于女人蓋過佛主,人欲戰勝天理,小和尚吶吶道︰“大寶哥你不是開玩笑吧,真能——”
小和尚臉皮雖厚,但也不好意思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嘿嘿,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摸不到,看一看也好啊!”方大寶一看小和尚此時的樣子,哈哈一聲長笑,頓時郁郁不平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心道你這小和尚,說起漂亮女人,你家佛爺爺不就困不住你了!
看來你的佛爺爺也不過如此嘛!
只有這樣,小和尚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