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貴一直是很善解人意的,只是他並不是那種十分圓滑的人。
尤其是面對裴二小姐和顧留白,面對安知鹿,他更不會用些搪塞之詞糊弄過去。
面對衛承影代問的這個問題,他考慮了很久,說道,“衛兄,你幫我告訴我知鹿哥,不到那種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樣的選擇。裴二小姐和顧道首也當是我們的家里人,若不是他們,我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我也不能虧欠他們的恩情。如果我真正感到兩難的時候,我可能心煩意亂,什麼事情都做不好,那我可能自己會選一個地方安靜呆著,什麼都不想。”
衛承影保證自己會一字不落的全部告知安知鹿,接著兩個人便閑聊了些幽州的事情,安貴問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當初和他一起在永寧修所干活的,不過衛承影只是搖了搖頭,說他之前一直在軍隊里任職,那些人倒是從未接觸過。
安貴這里已是衛承影來長安辦事的最後一站,告辭離開安貴的住所之後,衛承影便直接離開長安,朝著營州復命去了。
此時安知鹿已是大唐的真正重臣,不斷有各階官員來往長安,衛承影也只是其中之一。
他的官階很低,除了安貴這件事之外,來長安也只是找軍方解決一批軍械運送的問題,但在他回到營州之後,卻第一時間遭到了安知鹿的接見。
安知鹿甚至直接停了正在進行的軍事會議,單獨在自己的營帳中接見衛承影。
衛承影也不知道為何安知鹿對于安貴如此重視,但軍令如山,他謹記著安知鹿之前的交代,將安貴的回話的確是一個字都不差的說給安知鹿听。
安知鹿也並不著急,還細細的問了他,安貴還和他聊了些什麼。
衛承影自然也是細細的說了一遍。
安知鹿听完之後便讓衛承影該干嘛干嘛去,他走出了營帳,獨自一人走到營區邊緣的一個高崗上,他背著雙手慢慢的踱步,看著遠處的山巒,他知道安貴說的那番話明面上是兩不相幫的意思。
若是他和明月行館之間有了實質性的沖突,安貴對于他的回復是自己找個地方安靜的呆著去,兩不相幫。
只是世上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安貴。
他知道安貴已經在奇怪,為何之前他們的那些兄弟一個都不見了。
還有,安貴無形之中也是在提醒著他,不只是安貴自己是因為顧留白和裴雲蕖才走到了這一步,他能夠擁有此時的地位,擁有今日之權勢,其實也和顧留白的照拂是分不開的。
當年正是因為顧留白的關照,他才有可能跟著許推背,才有可能得到許推背的重用,一步步爬到高位。
安知鹿明白安貴這意思,但和安貴所想的有些不同的是,在安知鹿看來,那只是貴人們隨便賜予的一絲好意,他之所以能夠站在現在的這個位置,要經歷多少個拿命來拼的時刻,他覺得安貴是不知道的。
而且連安貴對他透露兩不相幫的意思,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是變相的在提醒他,其實明月行館的人已經開始對他有些防備。
再想到顧十五之前對他的試探,安知鹿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
不是現在才有戒備,從許推背逃離幽州的那時候開始,顧十五他們對他,就一直有著戒備之心。
營區里,有兩名身穿文士衣衫的謀士朝著高崗快步走來。
這兩名謀士其中一人叫做晏莊,另一人叫做章通儒,晏莊本身是幽州軍方的謀士,章通儒則是安知鹿在揚州挖掘出來的官員,這兩人加上一個叫做高商的文人,現在被戲稱為安知鹿手下的三杰,是幕僚團中最有能力的三個人。
其中高商最擅長的便是檄文,善于用各種文書調動民間情緒,而晏莊擅長整體戰略和行兵調度,至于章通儒則最擅長治理,他能夠將軍隊各階管理得井井有條,揚州那些軍隊的整合,包括財政,都是出自他之手。
安知鹿和這些人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此時一看晏莊和章通儒的臉色,他就知道軍情之中已經傳遞來好消息。
他也不再去思索安貴的事情,迎向這兩人,在兩人開口之前,他便笑了笑,道,“你們先別說,讓我猜猜是什麼事情。”
兩人都是朝著安知鹿行了一禮,都按捺不住興奮的神色,“將軍你猜猜看。”
安知鹿微微一笑,吐出三字,“曳落河。”
這兩名謀士哈哈一笑,都是臉放紅光,道,“將軍神機妙算,正是這兩路曳落河的好消息。嶺南那一路曳落河也已經傳回消息,他們之前是借道南詔,現在和李盡忠已經聯系上了,李盡忠準備和皮鶴拓暗中商談,讓這支曳落河騎軍安置在姚州和竂州之間,李盡忠是想讓這支曳落河囤在弄棟城,那地方本身有南詔軍隊駐扎,且周圍沒有唐軍耳目,沒有人會發現曳落河駐扎在那里,而且若是想取劍南道,從這地方出兵攻擊劍南道輕而易舉。而且按照那支曳落河傳回來的消息,皮鶴拓只認好處,只要給夠好處,借地方囤兵,甚至給他們提供軍需都行。”
“長安都以為皮鶴拓是沒什麼眼光的蠻夷,但實際上皮鶴拓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啊。”晏莊忍不住感慨道。
安知鹿點了點頭,笑道,“他選擇正確,現在背靠大山,光撈好處,不對抗大唐,怎麼整都沒事了。”
晏莊看了章通儒一眼,意思是現在該你說話了,章通儒便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李盡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現在曳落河也可以盡歸將軍所用,我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那渤海高氏、河間劉氏,還有山東孫氏、張氏,還有好多地方上的富賈氏族,他們以前都受過竇建德的恩惠,大唐立國之後,雖然大唐皇帝明面上施仁政,但他們其實也心知肚明,始終不可能在這大唐盛世之中真正被一視同仁,他們心底里都覺得竇建德當時才是真正的仁政,就如此時皮鶴拓只認顧道首一樣,他們也是把竇建德當成神明一樣的,他們現在明面上沒說,但實際只缺將軍你一個態度,尤其高氏昨日和我會面時,隱約透露出一個消息,他們也不用將軍你現在大張旗鼓的說怎麼怎麼,只需和皮鶴拓一樣,哪怕只是在營州和幽州這一帶,給竇建德立廟,也不用說夏王廟,哪怕只說是懷德將軍廟,或是河朔神靈廟,或是濟民廟,都可以。但凡得過夏王恩惠的人,都知道這廟是給散糧濟民的懷德將軍建的。”
“這意思我明白。”
安知鹿點了點頭,他知道河北這些氏族的意思,只要他肯表達出這意思,估計和這些氏族稱兄道弟就順理成章,這些氏族也渴望有一個人能夠帶著他們真正打出一番天地,若是讓他們知道收復松漠都督府和得到曳落河也已經是商議好的事情,那絕對能夠獲得他們的全力支持,但他想了想之後,還是搖了搖頭,道,“還差一點火候,你們先幫我穩住他們,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晏莊和章通儒微微皺眉。
兩人都有些不太好理解。
安知鹿微微一笑,道,“現在大唐的人都戲稱太子是蠱王,我得讓他再折騰一下,然後我這個蠱把他這個蠱王的東西再接過一些,才能真正的水到渠成。”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太子用血蠱的手段秘密蓄養血蠱軍和控制嶺南吳氏的做法,自然也不可能瞞天過海。
現在在大唐所有人眼中,清河崔氏和嶺南吳氏自然成了大冤種。
但太子蠱王的諢號同時也不脛而走。
和太子那些幕僚所擔心的一樣,太子這名號一傳出去,所有人頓時覺得和太子合作,就會被太子吸血,最終還要淪為被他控制的行尸走肉。
不過太子自己倒是釋懷了。
口碑再好又有什麼用,只要自己處境堪憂,絕對不會再有人堅定的站在他這一邊。
錦上添花不缺人,雪中送炭那是不可能的。
現在重新把江陵打回來,比什麼都強。
安知鹿在營州還覺得缺一些火候的時候,已經連戰馬都宰殺干淨的霍問鼎終于接到了太子的大軍開始攻打江陵的消息。
江陵的守將還是王雲岫。
此時的王雲岫已經在大唐有了些名氣,但現在安知鹿的勢力越大,就越是顯得他當時談判失敗,再者瑯琊王氏現在覺得這人守城和打仗都是一把好手,就索性讓他在江陵好好的呆著。
盧氏的軍隊早已從江陵撤走。
盧氏本身出兵攻打江陵,也只是為了解決隱患,而太子之前用兵奇詭,又擅長閃擊,他們自己有洪州、岳州需要設防,自然不會讓自己的軍隊給王雲岫賣力。
這是你們瑯琊王氏圖謀的地盤,那你們瑯琊王氏自己守好。
王雲岫當然拼了命的募兵練兵,但即便如此,江陵城中的守軍也只有兩萬多,而太子氣勢洶洶撲到江陵的大軍則已經超過四萬。
王雲岫的烽燧台到處都是,自然早就知道了太子的動靜,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應對又是一回事,太子能夠這麼快率軍殺來,瑯琊王氏的確也收刮不出什麼軍隊砸過來。
就在太子的先鋒軍準備開始攻城的前夜,江水之中卻開始彌漫令人作嘔的惡臭。
太子的斥候發現江水之中出現了很多腐爛的牲畜尸體,這些尸體色澤古怪,潰爛嚴重。
接著,他們听到很多傳言,說江陵一帶已經爆發瘟疫,很多人和牲口傳染了之後都是渾身潰爛。
這頓時讓太子和他的幕僚們有些驚疑不定。
制造疫疾不是簡單的事。
他們肯定沒有在江陵設法散播疫疾,尤其是想要很快攻陷這座城的時候,他們肯定不想這座城里有瘟疫存在。
他們之前在別處城池散播疫疾的謠言,那也是讓來援的唐軍忌憚,用這種謠言來阻斷別處過來的援軍,好讓他們安心攻取眼前的這座城。
但眼下這江陵有瘟疫,他們的大軍反而有些人心惶惶了。
也就在這天晚上,江陵一帶的山林之中,突然有很多細碎的火光在流動,就像是有很多“鬼火”在飄蕩,到了清晨時分,江陵到處都流傳江陵城有神靈保護的謠言。
太子從黔州帶出來的軍隊對這種傳言是不怎麼怕的,但嶺南帶出來的軍隊卻十分忌憚,嶺南的人都十分相信鬼神,這麼一來,太子看軍心不穩,只能反過來學潭州蕭子固的那一套,他讓一些修行者假扮蠻民祭祀,辦了場法事,說已經告知神靈,而神靈反過來會庇護他們。
至于所謂的瘟疫,太子也令人查驗過,估計這些腐爛的牲畜是王雲岫早就宰殺了,故意在一些地窖里悶得腐爛再丟入江中,就只是為了嚇唬他的軍隊。
于是太子又假模假樣的燒了很多符 制成符水,讓準備攻城的軍隊都喝了符水,保證肯定沒問題了。
因為江陵城東南東、南兩面直接瀕臨長江分支水道,且太子的先鋒軍斥候發現王雲岫估計是忌憚太子戰船眾多,又擔心太子有樣學樣,直接靠近城牆在江邊堆出土台攻城,所以在這兩側布置有大量軍力,反倒是陸路西門的軍力不如這兩側。
所以太子的先鋒軍直接就選擇集中軍力,從西門猛攻。
王雲岫在襄州瘋狂挖河,但在接手了江陵城防之後,卻是沒有搞這一套,江陵的護城河河寬六到七丈,深不到一丈,太子的先鋒軍將領叫做余哲,測過了深度都沒有變化之後,便立即用了最常規的土山壓制法,在護城河邊壘土築台,架設弩機,掩護民夫運土填河。
太子最初回援江陵的一萬多軍隊按照太子的命令,也在沿江找了大量的民夫,和當時王雲岫攻江陵城的時候一樣,干這種活的人是不缺的。
王雲岫雖然組織弩機和箭軍和太子的弩機和箭軍互射,但雙方互有一定死傷之後,因為弩機箭矢的消耗,他似乎也並沒有多少能夠阻止太子這軍隊填河的手段。
大量的民夫只是用了兩天時間,已經填出了兩條三丈寬的通道,到了護城河的中央地帶,照這個架勢,再過兩天,這兩條通道就能直接接到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