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母的眼淚砸在旗袍上,暈開一片深色。
“雲軒...。”她顫抖著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這是五十塊大洋...夠你轉學用了...。”
布包上繡著粉色的小花,針腳細密整齊,那是顧雨晴上個月剛學會的繡法,當時她舉著這塊布驕傲地說要給二哥做個筆袋。
現在這朵花包裹著的,卻是賣掉她的價錢。
顧雲軒的胃部突然絞痛,他一把搶過布包抖開,銀元嘩啦啦落在地上,冰冷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楮。
“你們...把晴兒...賣了?”每個字都像刀片割過喉嚨。
“是童養媳!”顧母突然激動起來,枯瘦的手指抓住兒子的衣袖︰“陳家米行的二少爺,才不到三十歲,念過洋學堂的,晴兒過去是享福...。”
“不到三十歲?”顧雲軒聲音陡然拔高︰“晴兒才十三!”
他猛地將布包摔在地上,銀元滾了一地,有幾枚甚至滾到了床底下︰“享福?十三歲的童養媳能享什麼福?”
顧母松開手,頹然坐回椅子上。煤油燈的光暈照著她凹陷的雙頰,曾經豐潤的貴婦人,如今瘦得脫了形。
“那你想讓娘怎麼辦呢?”她聲音輕得像嘆息︰“看著咱們全家都餓死?”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在顧雲軒頭上,他腳下一軟,癱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
是了,童養媳也是妻,好歹清清白白的活著,總比跟他們一起餓死。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心里,顧雲軒被自己的妥協嚇到了。
顧老太太終于睜開眼,渾濁的瞳孔里映著孫兒扭曲的臉︰“雲軒,你想開了就好,顧家的將來都靠你了!”
顧雲軒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閉上了眼楮。
三天前,他還堅信只要肯吃苦就能清白做人。
三天前,他還鄙視顧斯年選擇的那條路。
三天前,他還有妹妹等著他回來講故事。
“我去找顧斯年。”顧雲軒咬緊牙根,聲音惡狠狠地擠出牙縫︰“如今家里已經這樣,他還要鬧到什麼時候?難道非要逼死我們所有人才甘心?”
但這話也只是說說而已,顧雲軒依然坐在床邊沒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單上的一處補丁。
若是能找到顧斯年,他早就找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死死的捏住了自己的拳頭,顧雲軒實在想不明白,顧斯年為何要這麼自私。
就因為他自甘墮落,深陷泥潭之中,就要將家里所有人都拖下水嗎。
那個曾經背著他去醫院、為他擋下債主拳腳的哥哥,怎麼就變成了冷血無情的陌生人?
可不管顧雲軒如何惱恨,日子總歸還是要過下去的。
顧母彎腰去撿地上的銀元,每一枚都擦得干干淨淨,整整齊齊碼在桌上。
“明天...我去辦轉學手續。”顧雲軒听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顧母撿銀元的手頓了一下,最後,滿臉欣喜的抬起頭︰“好...好...!”
她聲音激動著應道︰“娘打听過了,新學校雖然不如聖約翰,但先生都是學問好的...。”
顧雲軒沒有接話。他走到窗前,望著對面大富貴賭館通宵不滅的燈籠。
那里曾經是顧家的產業,現在招牌上顧字已經被鑿掉,換成斗大的盧字。
就像他們的人生,被人隨意涂改得面目全非。
但那又怎樣!
顧雲軒握了握拳頭,這些苦難是打不倒他的,總有一天,他會像顧斯年證明,他才是對的。
第二天清晨,顧家用那五十塊銀元中的三十塊,給顧雲軒辦理了轉學。
新學校在閘北貧民區,灰撲撲的教學樓牆上爬滿霉斑,操場小得跑不開一場完整的足球賽。
校長是個戴圓眼鏡的干瘦老頭,眼楮里只看得見冰冷的銀元,連半分余光都沒有分給顧雲軒。
剩下的二十塊銀元,顧家租下了學校附近一個破舊小院。
說是院子,其實只有兩間漏雨的瓦房和一個巴掌大的天井。
雖然已經換了住址,但每天放學時,顧雲軒還是會在同學探究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朝著原來的院子方向而去。
那棟曾經被顧雲軒嫌棄的宅子,如今卻成為了他最後的體面。
直到有一天,在那條胡同的門口,顧雲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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