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之間,那身形最為魁偉的帝君霍然起身,擎起一柄蒼白如雪的巨弓。弓弦響處,尸山血海的幻象瞬間彌漫,一支凝聚著濃烈死氣的白骨箭矢撕裂虛空,直射城樓!
轟隆!
華美的筵席應聲中裂。
三位帝君早已退避遠處,冷眼旁觀北隗帝君這一箭之威。
只見那白骨箭凌空扎落,驟然化作一顆碩大無朋的猙獰狼首,獠牙森然,發出裂帛般的咆哮。
城頭之上,原本鮮活挺立的甲冑戰士,剎那間僵若木偶,隨即如骨牌傾倒,由近及遠,紛紛栽倒,化作遍地死尸。
江山一夢四人急展陣圖,祭出巨筆點向空中。
豈料那白骨箭嗡鳴大作,驟然加速,轟然洞穿陣圖!四人鮮血狂噴,齊齊倒飛出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只布滿傷痕的手掌悍然伸出,竟不顧一切,死死攥住了那支死氣繚繞的白骨箭!
此刻城頭死氣濃稠如墨,周遭戰士盡歿,唯余苦苦支撐的江山一夢與一位戰侯。
“不想北隗竟將‘以死祭生’練至如此境界!” 河梁帝君申令雛心中暗凜。
“北隗死道,後患無窮,斷不可小覷!” 桓越帝君楚御朝暗暗切齒。
西商帝君趙宣卻嘴角微揚,目光灼灼地鎖定蕭煮雨——他倒要看看這窮途末路的戰侯,如何化解北隗帝君這玄天一擊。
此刻,那握箭的戰侯身形暴退十步,腳下堅硬基石無不寸寸龜裂。他肉身的生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形貌已如瀕死之人。
江山一夢驚駭欲絕,不顧一切欲上前援救,卻被戰侯厲聲喝止。戰侯眉心血光迸射,瞬間凝成一個殷紅的“戰”字!
血字凝成剎那,戰侯渾身氣息驟冷,形同槁木死灰。
江山一夢悲慟失聲,只道是北隗帝君那一箭奪命。他們不顧一切欲撲上前,卻被一絲微弱至極的聲音阻住。四人強抑惶恐,警惕環伺,嚴防敵人趁隙發難。
沉沉夜幕下,那戰侯宛如一尊石雕,與身下的城池融為一體。
“北隗帝君神箭!一舉重創戰侯,震懾敵膽。明日一戰,取奚京當如探囊取物!” 河梁帝君揚聲贊道,心中卻忌憚更深。一箭滅千余精銳,縱使戰侯不死,也已元氣大傷,明日再無還手之力。“赫連玄空,好手段!申某領教了!” 他面上依舊春風和煦。
另兩位帝君亦隨聲附和。
“區區微末之技,何足掛齒。明日本帝君為諸位賢弟壓陣,看爾等大展神威!” 赫連玄空連飲數杯,身影一晃,已杳然無蹤。
余下帝君亦各自告辭。
夜色愈深,篝火漸微。一場傾覆之戰,即將在黎明時分全面爆發。
雞鳴紫陌,曙光微寒。金闕曉鐘,萬戶洞開。
宏亮的鐘鳴自深宮傳來,驚醒億萬黎庶。戰戰兢兢的百姓這才想起今日是何等重大的日子——龍澤帝君將禪位于佑王殿下。
只是…五方大軍壓境,這籌備已久的禪位大典,還有進行的必要麼?傳聞昨夜戰侯已遭重創,奚京旦夕可破。龍澤帝君此時禪位,豈非將亡國的沉重包袱甩給了佑王?佑王甫一登基,便要背負亡國之君的千古罵名……龍澤帝君不早不晚選在此時,莫非是精心算計?
若非如此,那便是天意了!
一時間,無數人對佑王生出深深同情,慨嘆其時運不濟。
一列極盡華美的儀仗集結于龍淵大殿前,鐘鼓齊鳴,人流浩蕩涌出宮門,迎候未來的皇帝。
一架龍輦停在最前方,于花團錦簇之中,靜候于延澤宮外——此乃佑王起居並理政之所。
眾人齊齊拜伏。一名中官展開詔書,高聲宣讀。一時間鼓樂喧天,禮花漫空。
詔書宣罷,幾番恭請,卻見佑王孤身一人步出殿堂。眾人一見,無不大驚失色——佑王竟一身素衣,周身不佩金玉,形同平民!
中官正欲開口,佑王只擺了擺手︰“走吧。”
他竟不登龍輦,孤身在前,朝著皇城方向走去。眾人不明所以,只得奏起鼓樂,緊緊相隨。
但見佑王面如死灰,悲苦之色更甚于喪親。僅僅一夜,形容便已深深枯槁,蒼老許多,細看之下,兩鬢已添數縷刺眼的白發。
從延澤宮至龍淵大殿,路途不長,佑王的每一步卻走得異常艱辛。他不時仰望天際,復又低頭凝視腳下土地,渾似失魂傀儡。
此情此景,與身後鑼鼓喧天的華美儀仗,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反差。
“此乃禪位大典啊,佑王殿下,您怎能如此不顧儀容!” 中官心中哀嘆,卻不敢進言,只得指揮左右約束儀仗,緩緩前行。
突然!
遠空一聲霹靂炸響!緊接著,山呼海嘯般的殺伐之音由遠及近,滾滾而來!
佑王身形劇震,如遭雷擊——敵人進攻了!
天亡我也!
他渾身顫抖,淚如雨下。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時運為何如此乖蹇?皇位唾手可得之際,四方強敵卻驟然發難,短短數日,便已兵臨城下。難道……這亦是那位病入膏肓的皇兄的精心設計?他實不願相信此念,只能自嘆有命無福。
號角、馬嘶、妖獸的咆哮、軍陣的碾壓聲、震天的怒吼、兵器的撞擊、城牆的坍塌……種種刺耳之音交織傳來,宛如為帝國敲響的喪鐘!
這段路,走得太過艱難。
佑王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龍淵大殿前的。他望著那座曾無比向往的巍峨宮殿,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末了,竟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直至嘴角溢血。
這一幕,驚呆了身後的中官與宮女。
喧天的禮樂戛然而止。
“皇兄!臣弟弘衍對不起您!辜負了您的厚望!” 女虛弘衍涕淚橫流,嘶聲力竭,“及至今日,臣弟才幡然醒悟,這帝君之位,若無擎天魄力、滔天才智、仁厚德行,斷難勝任!臣弟德不配位!多年來主持朝政,竟致六部有司、地方官吏貪墨成風,視律法如無物!終招致外寇入侵,摧枯拉朽,社稷崩頹!如今大兵壓境,國祚危如累卵,臣弟五內俱焚,束手無策,實難擔此重任!故而……懇請皇兄收回成命,另擇賢能,繼承大統!一切罪責,皆由臣弟一身承擔!是殺是罰,悉听皇兄裁決!”
言至痛處,泣不成聲。
一聲嘆息自殿內傳來︰“弘衍,外敵入侵,原屬常事。其勢雖猖獗一時,然我奚京城池,底蘊猶存。只需堅守十日,南殿北閣勤王之師必至,屆時內外夾擊,或可扭轉乾坤。故而,這既定禪位大典,關乎國體,斷不可輕忽。朕此言,你願听否?”
“陛下!” 女虛弘衍叩首泣告,“臣弟此刻方寸盡亂,痛徹心扉,深知絕非合格的皇位繼任者!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另擇賢能!所有罪責與懲處,臣弟甘願一身背負!此乃臣弟肺腑之言,願對天盟誓,字字泣血!臣弟……實不敢承此無上尊位!”
“你決定了嗎?”
“是!”女虛弘衍雙眸充血,斬金截鐵。
“真的不後悔?”
“臣弟若然後悔,教臣弟萬雷轟頂,不得好死!”
女虛弘衍驀然抬頭,看向眼前那座威嚴大殿,他時下已然確信,皇兄只是一頭替罪羔羊罷了。
只是我女虛弘衍雖然資質平庸,絕不是一個白痴。
“你——去吧,朕明白了。”一聲嘆息。
女虛弘衍如蒙大赦,急急如漏網之魚般走了。
一隊儀仗目瞪口呆看著眼前一幕,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麼。
于是,這一場禪位大典已成鬧劇,必然要在史書上留下荒唐可笑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