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叢如波浪般分開,數十個身影以一種驚人的協調性,悄無聲息地快速前進。他們是人,或者說,是外表酷似原始人的人類,他們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線條如同岩石般堅硬分明,每一寸肌膚都仿佛在訴說著與這顆嚴酷星球抗爭的故事,他們的下身僅圍著簡陋的獸皮,手中緊握著打磨過的長矛。
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似乎與周圍的熱風融為一體,他們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像一群經驗最豐富的獵手,目標明確——水潭中那頭無可爭議的霸主。
一場為了生存而發起的、力量懸殊的戰爭,即將在陳楚眼前上演。
進攻的信號並非來自吶喊,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默契,當最前方的獵人抵達一個無形的臨界點時,他腰腹猛然發力,身體如同一張被拉滿的硬弓,瞬間繃緊,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借助前沖的慣性,將全身的力量通過手臂、手腕,最終灌注到指尖的長矛之上。
緊接著,他身後的同伴們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動作,他們像一個被精密操控的整體,奔跑、引臂、轉體、投擲,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充滿了原始而野性的力量感。他們賁張的肌肉在灼熱的陽光下閃爍著油亮的汗光,緊繃的筋絡如同盤根錯節的樹根,從手臂一直延伸到肩膀和後背。他們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決絕。
陳楚屏住了呼吸,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獵人投擲長矛時,並非簡單的拋甩,他們的手腕在長矛離手的瞬間會有一個劇烈的抖動,賦予了長矛高速的旋轉,這種旋轉不僅保證了飛行的穩定,更極大地增強了穿透力。這是一種經過千錘百煉、代代相傳的狩獵技藝,是智慧與力量的完美結合。
當第一支長矛脫手而出時,一場壯觀的“矛雨”便拉開了序幕。
數十支長矛在同一瞬間離弦,它們劃破灼熱的空氣,發出尖銳而密集的呼嘯聲,仿佛一群憤怒的蜂群。陽光下,那些由獸骨和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矛尖閃爍著慘白或幽深的光芒,匯聚成一股死亡的洪流,直撲水潭中的巨獸。
一瞬間,天空仿佛都暗了下來。這片由長矛構成的烏雲,攜帶著人類求生的全部希望與憤怒,精準地覆蓋了巨獸暴露在水面上的龐大身軀。
“噗!噗!噗!”
沉悶的入肉聲接連不斷地響起。陳楚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些原始獵人的力量。那些看似簡陋的矛尖,在他們驚人的臂力和精妙技巧的加持下,竟然真的刺破了巨獸那足以抵擋尋常刀劍的厚重鱗甲!
雖然大部分長矛只是淺淺地釘在鱗甲的縫隙或是較為柔軟的皮膚褶皺處,造成的傷害極其有限,但那種被螻蟻挑釁的刺痛感,足以點燃任何霸主的怒火。一些長矛則撞在最堅硬的背脊鱗甲上,伴隨著清脆的斷裂聲,骨質和石質的矛尖應聲破碎,碎片四散飛濺。
第一波投擲完成的獵人並未停歇,他們如同沒有感情的戰爭機器,在投出手中長矛的瞬間,左手已經閃電般地伸向身後。
陳楚這才注意到,在這些沖鋒的戰士身後,還跟著一群同樣矯健、但職責不同的人。他們是後勤,是移動的武器庫。
這些人每人肩上都扛著一大捆長矛,數量至少有十幾支。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在最短的時間內,為前方的戰友遞上新的武器。當沖鋒的獵人伸手時,他們會立刻從矛捆中抽出一支,以一個精準而迅捷的動作拍入戰友手中。整個過程無縫餃接,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嗖!嗖!嗖!”
第二輪、第三輪……矛雨幾乎沒有間斷。
在這種高頻率的飽和式攻擊下,不過短短數個呼吸的時間,那頭巨獸的背部、頸部和側翼,就已經插滿了長矛。遠遠看去,它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巨大刺蝟,場面既滑稽又充滿了血腥的悲壯感。
“嗷——!”
終于,那頭一直對周遭漠不關心的巨獸,被這連綿不絕的刺痛徹底激怒了,它猛地抬起頭,張開了那足以吞下一輛卡車的血盆大口,發出一聲足以撕裂蒼穹的咆哮。
這不是簡單的吼叫,而是一種蘊含著恐怖物理能量的聲波武器,陳楚感覺自己藏身的巨岩都在嗡嗡作響,胸腔內氣血翻涌,耳膜劇痛,仿佛要被這聲音活活震碎。空氣中彌漫的塵埃被聲浪卷起,形成肉眼可見的漣漪,向四周瘋狂擴散。
巨獸的血盆大口中,那一口如同匕首般粗長、鋒利的獠牙在陽光下暴露無遺,閃爍著令人心悸的森然寒芒。濃烈的、帶著血腥和硫磺味的吐息,化作一股白色的氣浪噴涌而出,瞬間將前方的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起來。
咆哮過後,是更具毀滅性的物理反擊,巨獸那長達數十米的龐大身軀在水中猛然一抖,緊接著,它那條如同攻城錘般粗壯的巨尾,攜帶著萬鈞之力,狠狠地拍擊在水面上。
“轟隆!”
原本幾近干涸、死氣沉沉的水潭,在這一刻仿佛被引爆了深水炸彈。渾濁的泥漿和潭水被瞬間掀起,形成一道高達數十米的滔天巨浪,朝著岸邊的獵人們劈頭蓋臉地砸去。這已經不是浪花,而是一堵移動的、由水和泥構成的牆壁!
那些原本在水潭邊緣徘徊的史前巨鱷和巨型野豬,此刻嚇得魂飛魄散,它們發出驚恐的嘶鳴,連滾帶爬地向遠處逃命,唯恐被卷入這場神仙打架之中。
巨浪裹挾著碎石和爛泥,以雷霆萬鈞之勢拍打在岸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幾個閃避不及的獵人被巨浪正面擊中,如同狂風中的落葉般被拋向半空,隨即重重地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然而,讓陳楚驚訝的是,面對如此天災般的攻擊,絕大多數獵人卻展現出了驚人的應變能力,他們在巨浪襲來的瞬間,就地翻滾,或者利用同伴的身體作為支撐,將沖擊力降到了最低。盡管渾身沾滿了惡臭的泥漿,顯得狼狽不堪,但他們的眼神卻依舊堅定,手中的武器也握得更緊了。
“沖啊!”
一聲嘶啞但充滿力量的吶喊,終于打破了戰場上只有咆哮和水聲的局面。讓陳楚感到無比震驚的是,這句吶喊,使用的竟然是五大星域的通用語!
這瞬間顛覆了他的認知。這些外表和行為都酷似原始人的人類,竟然掌握著星際文明的語言?他們到底是誰?
沒等陳楚想明白,戰局再次升級。
隨著那聲吶喊,周圍的草叢中、岩石後,又躍起了數百名戰士,他們如同潮水般涌出,從四面八方朝著巨獸發起了悍不畏死的沖鋒。
這一次,陳楚看得更加真切。新加入戰場的這批獵人,手中長矛的矛尖,不再是獸骨或石頭。那是一種閃爍著冰冷光澤的金屬!在酷烈的陽光下,每一支矛尖都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匯聚成一片流動的、死亡的星河。
金屬矛尖的破壞力,與之前的骨矛、石矛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別。
新一輪的矛雨呼嘯而至。這一次,長矛刺中巨獸身體時發出的,不再是沉悶的“噗噗”聲,而是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血肉的“嗤啦”聲!
在那些身體強壯得不像話的獵人投擲下,鋒利的金屬矛尖輕而易舉地撕開了巨獸引以為傲的鱗甲防御。一支支長矛深深地沒入巨獸的軀體,有些甚至貫穿了厚實的肌肉層,只留下一截顫抖的矛尾露在外面。
暗紅色的、滾燙的血液,如同決堤的泉水,從一個個猙獰的傷口中噴涌而出,瞬間將巨獸身下的潭水染得更加渾濁。劇烈的疼痛讓巨獸的掙扎變得更加狂暴,但獵人們的攻擊卻如影隨形,精準而致命。他們似乎對這頭巨獸的生理結構了如指掌,攻擊的目標全部集中在頸部、腹部以及四肢關節等防御相對薄弱的要害部位。
徹底被激怒的巨獸,終于做出了最致命的決定,它放棄了水潭,龐大的身軀開始調轉方向,朝著岸上爬來,它要將這些膽敢傷害它的螻蟻,全部碾成肉泥!
隨著它山巒般的身軀緩緩離開水潭,一個驚人的景象發生了,那本就所剩不多的潭水,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下降,仿佛巨獸的身體是一個巨大的活塞,它的離開,抽走了這個水潭最後的生機。
很快,潭底那厚厚的、黑色的淤泥暴露了出來,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幾條來不及逃走的史前巨鱷在淺水中徒勞地掙扎,很快便擱淺在泥沼之中,動彈不得。
巨獸的前肢重重地踏在岸邊的土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大地為之震顫,它那沾滿了泥漿的龐大身軀,帶著一股無可匹敵的壓迫感,緩緩地、卻又不可阻擋地向著人類的陣線逼近。
面對登陸的夢魘,獵人們沒有後退,他們眼中的決絕,在這一刻燃燒成了瘋狂的火焰,他們放棄了遠程投擲,握緊了手中最後一支、也是最精良的金屬長矛,迎著那座移動的肉山,發起了決死沖鋒。
他們不再是獵人,而是一堵由血肉和鋼鐵意志築成的、會移動的長城。
陳楚的神情變得凝重,他看到一名獵人,在巨獸抬起巨足的陰影下,用盡全身力氣將長矛刺入了巨獸的小腿。下一秒,巨足落下,那名獵人連同他的勇氣,瞬間被碾成了一灘模糊的血肉。
他看到另一名獵人,靈巧地躲過巨獸的甩尾橫掃,然後像猿猴一樣攀附上巨獸的身體,沿著之前插在上面的矛桿,奮力向上攀爬,他的目標,是巨獸頸部那道最深的傷口。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也是一場無比壯麗的史詩,人類用自己脆弱的生命,在這顆荒涼的星球上,譜寫著一曲關于生存、勇氣與犧牲的悲壯戰歌。
戰斗持續了十幾分鐘,那場慘烈的廝殺如同一場排山倒海般的史詩,然而結果卻令人唏噓。擁有絕對實力的恐龍,這個原始星球的頂級掠食者,最終轟然倒在了水潭邊,它那龐大的軀體上,密密麻麻地刺入了數百支長矛,宛如一座被利刃釘滿的黑色丘陵。
正所謂蟻多咬死象,這個看似弱小的兩腳獸部落,用他們看似原始的武器和驚人的協同作戰能力,最終戰勝了這個星球的霸主。這場戰斗不僅僅是生存的較量,更是一場關于智慧、勇氣和集體力量的宏大敘事。
當恐龍轟然倒地的瞬間,大地如同被巨錘擊中般劇烈震動。
最初是一片死寂,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凝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塵土氣息,唯有戰士們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緊接著,一聲嘶啞的吶喊劃破了寂靜,那是一個戰士用盡全身力氣發出的勝利吶喊,這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波瀾。
遠處草叢中,數百道黑壓壓的人影如同從地下生長出來般緩緩浮現。
這些人並非全是強壯的戰士,而是老人、婦女、兒童,以及那些看似體弱的族人,他們的臉上交織著淚水、泥土和難以置信的喜悅。老者們跪倒在地,親吻著震顫的大地;女人們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仿佛要將他們揉進自己的身體;孩子們發出尖銳而高亢的歡呼,那是劫後余生的狂喜。
人群迅速聚集在那個幾近干涸的水潭邊。
水潭此刻已經完全變了模樣,不再是生命之源,而是一個血腥與死亡交織的恐怖場景,水面被恐龍龐大的身軀和流出的鮮血染成令人作嘔的暗紅色,漂浮著破碎的內髒、被碾碎的植物殘骸和翻著白肚的死魚。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腐敗和泥土混合的復雜氣味。
但對于這些瀕臨極度干渴的族人而言,這污穢不堪的水潭,依然是唯一的生命之源,他們完全拋棄了所有文明的體面,以最原始的方式撲向水潭,沒有人用手捧水,而是直接將整個臉埋入那渾濁的液體中,仿佛溺水者在掙扎求生,喉結劇烈滾動,水和血污從他們的胡須、頭發和嘴角肆意流淌。由于喝水太快太急,許多人被嗆得劇烈咳嗽,咳出的水都帶著血色,但他們稍一緩和,便又立刻將頭埋入水中。
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陳楚站在一塊巨石的陰影下,內心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困惑,作為一個擁有超常感知能力的觀察者,他在這半個多小時的潛伏中,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周圍草叢中潛伏的數百人。
他的听覺能精確到分辨百米外草葉上露珠滾落的聲音,視覺可以穿透林間最微弱的暗影,然而就在剛才,這群人如同從地底生長出來般悄無聲息地出現,沒有踩斷一根枯枝,沒有驚動一只昆蟲,他們的動作協調得如同一個統一的意識在操控著數百個軀體,仿佛與周圍的環境完美融合。
更令陳楚感到不安的是,在恐龍被殺死後,周圍的其他猛獸表現出了匪夷所思的恐懼,那些之前在安全距離內窺探的史前巨鱷,在人類部落出現後,不但沒有上浮試探,反而像是看到了某種天敵,巨大的身軀在水中驚恐地一扭,不顧一切地向更深的、缺氧的泥沼中鑽去。
那些體型堪比犀牛的巨型野豬,原本還發出貪婪的、試探性的低吼,但此刻,它們的嚎叫聲突然變調,變成了類似幼崽面對頂級掠食者時才會發出的、充滿極致恐懼和絕望的尖銳嗚咽。整個豬群驚慌失措地轉身,向著遠離水潭的方向瘋狂逃竄,甚至不惜在混亂中互相沖撞和踐踏。
就連天空中盤旋的、類似翼龍的食腐飛禽,也在此刻發出一陣不安的尖叫,猛地拔高飛行高度,遠遠地繞開了這片區域。
陳楚緊鎖眉頭,這些猛獸之前敢于在安全距離圍觀並覬覦一頭活著的、暴怒的巨獸,此刻卻對一群數量雖多但個體力量遠遜于巨獸的人類,表現出如此不合邏輯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不對勁!
完全不對勁。
陳楚很清楚,它們恐懼的不是那些長矛,也不是這些人的數量,這種恐懼,是更深層次的、銘刻在基因里的戰栗,就好像行尸怕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