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這個苦笑,不是一個簡單的表情。
在陳楚的苦笑中,那些曾經支撐著他的幻想,如同臨終前的回光返照,一幕幕地在眼前閃過。
他看到了自己,身披戰甲,手持利刃,與柳暗並肩站在星際戰艦的艦橋上,他們的身後,是遮天蔽日的龐大艦隊。他們一同指向遠方的星辰,意氣風發,指點江山。
他看到了自己,在攻克最後一顆星球後,在萬眾的歡呼聲中,親手將象征著五大星域最高權力的權杖,交到柳暗的手中。
他看到了自己,在天下太平之後,解甲歸田,與自己所愛的人,與那些值得守護的朋友,在一顆寧靜而美麗的星球上,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這些幻想的畫面,曾經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觸手可及。它們越是宏大壯麗,越是溫暖人心,與此刻“你的最大價值就是離開”的冰冷現實對比,就越是顯得慘烈而可笑。
原來,他曾經幻想的、自己幫柳暗攻城掠地的英雄史詩,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原來,他最大的價值,不是去戰斗,而是被放逐。
這苦笑,是對自己的嘲笑,是對那個天真的、充滿了英雄夢想的自己的無情嘲諷。這也是對這操蛋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命運的,最無力的反抗。
陳楚向後靠去,整個身體都陷入了柔軟卻冰冷的駕駛座里,他的目光失去了焦點,穿透了前方的舷窗,投向了那片由無數空間之門構成的、扭曲而怪誕的星空。
那里,光怪陸離,永恆變幻,像一幅永遠無法被解讀的抽象畫,那里沒有方向,沒有時間,沒有希望。
駕駛艙內,只剩下維生系統那單調的、永不休止的嗡鳴。
“陳楚,我知道你很失落。”
小和尚聲音溫和、平穩,不帶任何情緒的起伏,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陳楚用沉默和孤寂構築的硬殼。
听到這個聲音,陳楚的身體猛地一僵,他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卡通形象,仿佛要從那張由像素構成的臉上,找出這一切荒誕劇的答案。
他的沉默,是一種無聲的質問。
“但是,你離開五大星域,的確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你看似冷酷鐵血,但實則心地善良,這種性格,並不適合統一五大星域,給柳暗一點時間,很快,大概也就兩年。”
“兩年?”
陳楚幾乎是下意識地重復了這個詞。他的大腦有那麼一瞬間是完全空白的,仿佛所有的思維能力都被這個荒謬絕倫的時間單位徹底清空。
“兩年?柳暗只需要兩年就能統一五大星域?”
陳楚無法想象,他的整個知識體系、他過去所有浴血奮戰的經驗,都在告訴他這不可能!
陳楚的思緒如同一台超光速計算機,瞬間在腦海中鋪開了一幅無比詳盡、無比復雜的五大星域全息星圖。那不僅僅是一張平面的地圖,而是一個立體的、包含了無數星系、星團、航道和勢力的動態沙盤。
五大星域名義上同屬人類文明,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動輒以數百甚至數千光年計算。即便動用人類最頂級的“奇點”曲率引擎,進行不間斷的躍遷航行,從星域的一端到另一端也需要數月之久。
兩年?光是讓一支主力艦隊完成對五大星域的戰略巡航都遠遠不夠!
然後是盤根錯節的勢力。星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光點,每一個都代表著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成百上千個大大小小的國家”絕不是一個夸張的形容,更不用說那些隱藏在各個星系深處,傳承了數千年的古老門閥和武道世家,他們或許沒有龐大的艦隊,但其影響力滲透到政治、經濟、軍事的每一個毛細血管之中,牽一發而動全身。
哪怕是每天攻克一顆行政星球,也無法在兩年之內攻陷五大星域所有的星球。
“這只是保守估計,”小和尚用一種陳述“1+1=2”的簡單事實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說道,“如果順利,很有可能只需要幾個月。”
“……”
這一次,陳楚是真的失語了。
“陳楚,”小和尚的聲音也隨之沉了下來,像一口警鐘,重重地敲在陳楚的心上,“如果你留在五大星域,可能就不是兩年,很有可能是二十年。”
“……”
不等陳楚從這記重擊中回過神來,小和尚便開始解釋這“二十年”的由來。他沒有談論戰略,沒有分析數據,而是直指問題的核心——陳楚的性格。
“你心地善良,這在平時,是一種高貴的品質。但在統一戰爭這種需要絕對效率和鐵血意志的極端事業中,它就成了最致命的弱點。”
小和尚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而無情地剖開了陳楚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內核,將其中的“致命缺陷”血淋淋地展示在他自己面前。
“咳咳……我這是成了柳暗的拖累嗎?”陳楚再次苦笑,聲音沙啞而干澀。
“拖累倒算不上。”
小和尚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極其嚴肅地糾正了陳楚的用詞。屏幕上,那個卡通小和尚的形象收起了所有多余的表情,圓圓的眼楮直視著陳楚,目光銳利得像兩把激光手術刀,仿佛一個嚴謹的導師,在闡述整個理論體系中最關鍵、最不容混淆的定理。
“用‘拖累’這個詞,是對你和她之間情感的誤讀。問題的核心,不在于情感,而在于權力。主要是因為你的存在,柳暗無法放開手腳。”
“無法放開手腳?”陳楚皺起眉頭,這個說法讓他更加困惑。他從未干涉過柳暗的任何決定,甚至在許多公開場合,他都明確表示柳暗才是未來的最高領袖。
“是的,”小和尚肯定地回答,“而且,也因為有你的存在,那些和你曾經親密的人,他們很有可能會有你作為依仗而不听柳暗的話。也就是說,只要有你在五大星域,柳暗就不會有真正的權威。”
這是本場對話的核心。小和尚不再談論戰爭效率或個人品性,而是揭示了一個更深層、更冰冷的現實——權力的邏輯。
陳楚沉默不語,他不需要小和尚繼續說下去,他已經能想象到後續的一切,如果他干預,柳暗的命令就成了一紙空文,她的權威將蕩然無存,如果他拒絕干預,支持柳暗,那麼他將親手將朋友們送上死路,這在情感上是他無法承受的。
無論他怎麼選,都是一個死局。
“在外界眼里,在所有人的潛意識里,只要你陳楚還留在五大星域一天,柳暗就永遠只是‘陳楚的女人’,是你的代言人,甚至是你的傀儡。她的每一個功績,都會被歸功于你幕後的英明指導;她的每一個冷酷決策,都會被揣測是否得到了你的默許。她永遠無法建立起屬于她自己的、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威。而沒有這種絕對權威,統一五大星域,就是一句空話。”
這一次,陳楚的內心推演不再是關于冰冷的戰爭數據,而是關于更加復雜、更加微妙的人心與權力,他順著小和尚的邏輯,將自己代入那些“親密的人”的角色中去,他發現,小和尚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顆質量過大的恆星,其巨大的引力會扭曲周圍所有的時空。
漫長的沉默。駕駛艙內,只剩下環境循環系統單調的嗡嗡聲,和陳楚自己那仿佛被巨石壓迫著的、粗重的呼吸聲。
“我明白了。”陳楚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明白就好。”小和尚的聲音恢復了一絲溫和,仿佛看到學生終于解開了那道最難的題目。“柳暗也很為難,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
這是一種更高層面的、充滿了悲劇色彩的愛。為了帝國的誕生,必須獻祭掉皇帝的愛情。他,陳楚,就是那個必須被獻祭的祭品。
“你早就和柳暗商量好了,讓我離開五大星域嗎?”
“不,”小和尚干脆利落地否定道,“這不是柳暗的主意。”
“是什麼意思?”陳楚又是一愣,趕緊追問。
就在陳楚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吊到嗓子眼時,全息屏幕上,小和尚的神態發生了堪稱戲劇性的驚人變化。
之前那種貫穿始終的、如同神佛般古井無波的平靜,那種分析利弊時的絕對理性和嚴肅,在這一瞬間,如同被卸下的面具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得意、狡黠、以及一絲“做了壞事”後的歉意的復雜表情。他的卡通嘴角向上咧開,露出一個大大的、看起來有些傻氣的笑容。那雙純黑的眼楮,也眯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
“這是我的主意。”
小和尚說出這句話時,甚至還配上了一個調皮的鬼臉,然後發出了“嘿嘿”的、充滿了奸計得逞意味的笑聲。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陳楚所有的情緒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他呆呆地看著屏幕上那個奸笑的小和尚,大腦再次陷入了短路。
一股難以言喻的、哭笑不得的荒謬感涌上心頭。
“你……果然是好兄弟。”一口郁結在胸中許久的濁氣,終于長長地呼了出來,最終,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包含了萬千復雜情緒的嘆息。
“陳楚,別愁眉苦臉的了。我給你找了一個好地方,絕對的山清水秀,而且我用私人數據庫檢索過,那地方美女超級多,保證你……”
然而,小和尚那拙劣的安慰和不正經的玩笑話還沒說完,就戛然而止。
“糟了!”
這兩個字來得如此突兀,如此尖銳,仿佛一根針猛地刺破了剛剛緩和下來的氣氛。
屏幕上,小和尚那得意的“奸笑”瞬間凝固,卡通化的眼楮猛地瞪圓,那雙由數據構成的瞳孔中,第一次浮現出了真實的、毫無偽裝的驚恐與混亂。
“末日游輪的光腦出現了問題……有未授權的指令在覆蓋我的權限!怎麼可能!”
伴隨著小和尚驚駭欲絕的尖叫聲,陳楚面前的全息屏幕,如同被病毒感染了一般,開始劇烈地抖動、扭曲。清晰的畫面上布滿了不斷跳躍的雪花和橫七豎八的綠色數據流。刺耳的“滋啦——”電流雜音,徹底取代了小和尚的聲音,瘋狂地沖擊著陳楚的耳膜。
“警告!警告!外部空間發生劇烈扭曲!”
“警告!艦體結構完整度下降!能量護盾系統強制離線!”
冰冷的、合成的系統警報聲驟然響起,一聲比一聲急促,整個駕駛艙內的燈光開始瘋狂地閃爍,時明時暗,將陳楚的臉映照得一片慘白。
紅色的警示燈在艙壁上瘋狂旋轉,投下末日般的血色光影。
混亂,失控,突如其來的危機,在短短幾秒鐘內,就將這艘孤獨的飛船,拖入了風暴的中心。
通訊中斷的瞬間,一股無法用任何物理定律解釋的恐怖力量,降臨了。
它不是撞擊,不是爆炸,而是一種更加根本、更加詭異的作用,整艘太攀s5突然發生了劇烈的、非自然的傾斜和震動,仿佛被一只橫亙星海的無形巨手,從虛空中一把攥住,然後粗暴地搖晃。
陳楚被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壓力死死地按在指座椅上,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重了十倍、百倍,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變得無比困難。
艦體內部,傳來了令人牙酸的悲鳴。
那些由最堅固的克洛諾斯合金打造的承重結構,在無形之力的扭曲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和斷裂聲,艙壁上的金屬板像紙片一樣被撕裂、卷曲,暴露出內部閃爍著電火花的復雜線路,控制台上的數據流徹底變成了一片混亂的紅色瀑布,所有的讀數都失去了意義。
透過開始出現龜裂的強化舷窗,陳楚看到了他一生中最為震撼、也最為恐怖的景象。
原本靜謐死寂的星空,正在以一種瘋狂的方式扭曲、變形。那些遙遠的、如同塵埃般的星光,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拖拽出長長的、明亮的軌跡,像一幅被潑上了松節油的印象派畫作,所有的色彩和形狀都在融化、流淌。
而在他視野的正中心,那個曾經空無一物的虛空之中,一個點出現了。
它起初只有一個針尖大小,但隨即以一種違背所有物理法則的速度,瘋狂地擴大。這個點不是黑色的,它是一種比黑色更深邃、更純粹的無,它不反射任何光線,也不遮擋任何光線,它只是吞噬,所有被拉長的星光,在接觸到這個無的邊緣時,都瞬間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這個無的邊緣,不是清晰的幾何線條,而是一片模糊、沸騰的混沌地帶,空間本身的結構仿佛正在那里被撕碎、研磨、然後瓦解。
很快,這個無的區域擴大成了一個巨大、緩緩旋轉的黑暗漩渦,它的中心,是絕對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沒有任何物質,沒有任何信息,光是凝視著它,就足以讓人的靈魂感到被抽離的戰栗和源自生命本能的終極恐懼。
在墜落的過程中,陳楚能清晰地看到外殼裝甲被一片片地撕扯下來,化為金屬碎片,然後在接觸到漩渦邊緣的混沌時,瞬間湮滅,他腳下的甲板在劇烈地顫抖、變形,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解體。
警報聲已經停止了,能源系統已經徹底崩潰。駕駛艙內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舷窗外那光怪陸離、毀天滅地的無聲景象。
陳楚透過蛛網般龜裂的舷窗,平靜地注視著那個不斷放大、即將吞噬一切的黑暗核心,在他的眼中,沒有恐懼,沒有絕望,甚至沒有了悲傷,那是一種在經歷了所有情感的極致之後,最終回歸的、徹底的平靜與茫然。
或許,這樣也好。
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