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浩瀚，光影流轉。
太攀s5在陳楚的精準操控下，如同一尾靈巧的游魚，悄無聲息地滑向那坐標所指向的龐然大物——末日游輪。
隨著距離的拉近，游輪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愈發強烈，它靜靜地懸浮在宇宙的黑暗背景中，像一座被遺棄的鋼鐵島嶼，沉默而充滿了不祥的氣息。
在陳楚的操縱之下，太攀s5緩緩進入了末日游輪那巨大的船塢入口，那入口如同一頭遠古巨獸張開的巨口，足以吞噬數艘戰列艦，牽引光束柔和而堅定地捕捉住了太攀s5，引導著它向深處駛去。
陳楚並不是第一次進入末日游輪的星際船塢，他甚至于在這艘堪比移動都市的巨艦上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他的記憶中，船塢是一個充滿生命力與秩序感的地方。數以百計的維修機器人穿梭不息，焊接的火花如同夏夜的螢火蟲般明滅；一排排各式各樣的飛船整齊地停泊在泊位上，反射著天花板上矩陣式照明系統投下的、如同白晝般明亮的光芒；空氣中總是彌漫著機油、金屬和能量的混合氣息，那是屬于星際時代的工業交響曲。
然而，這一次，他進入末日游輪的船塢，所見的景象卻與記憶中的一切截然不同。
事實上，陳楚之前幾次進入末日游輪的星際船塢，每次所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樣，這艘神秘的游輪似乎總能給他帶來“驚喜”。
這一次的驚喜是徹骨的寒意與無邊的黑暗。
星際船塢里並沒有明亮的燈光，甚至連一盞應急燈都沒有，這里是一片深邃無盡的黑暗，仿佛連光線本身都被吞噬，陳楚立刻打開了太攀s5前方所有的大功率照明燈，數道粗壯的光柱猛地刺向前方，然而，這足以照亮一顆小型隕石的光芒，射入前方的黑暗後，卻如同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點回響，光束筆直地延伸出去，沒有盡頭，沒有邊界，沒有反射，仿佛他駕駛的飛船正漂浮在最幽暗、最空曠的宇宙深淵之中。
這絲毫不像是一艘星際游輪的內部，更像是一個被遺忘的、沒有星辰的宇宙角落。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順著他的脊椎向上攀升，這片黑暗是有“質感”的，它粘稠、沉重，壓迫著飛船的護盾，也壓迫著他的神經。
空間之門！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名詞從陳楚的腦海深處躍出，他立刻想到了末日游輪上那數不勝數的、神秘莫測的空間之門。
這艘游輪最核心的秘密，就是它那匪夷所思的空間技術，很顯然，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並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星際游輪內部空間，而是被游輪的船塢入口作為一個巨大的“門”，直接引導進入了某個與之相連的、未知的獨立空間。
另外的空間！
這個認知讓他渾身一凜，他不是進入了一個船塢，而是踏入了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小和尚給出的坐標，並非一個會合點，而是一個囚籠的入口。
確認自己處境的瞬間，陳楚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那笑容里混雜著無奈、自嘲，以及一種對命運荒誕性的深刻體會，他又一次，掉進了末日游輪的空間迷宮里，這感覺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讓他感到一陣發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陳楚當年第一次登上這艘游輪時的情景。那時的他，如同一個誤入神話領域的凡人，被游輪上種種超越想象的科技所震撼，也被它那無處不在的空間之門所困，他曾被困在末日游輪上，經歷了一段漫長而絕望的時光。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心理折磨，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離開，駕駛著飛船沖出船塢，以為自己終于奔向了自由的星海，然而，無論他飛出多遠，飛向哪個方向，最終都會在某個毫無征兆的時刻，眼前景物一陣扭曲，再度發現自己回到了末日游輪的某個角落，他就像一只被無形絲線牽引的風箏，無論飛得多高多遠，線的另一端始終牢牢攥在游輪的手中。
他曾被空間之門送到過繁華的都市星球，也曾被拋入荒蕪的死亡星系。他見過瑰麗的星雲，也躲避過狂暴的小行星帶。每一次“逃離”，都給了他短暫的希望，但每一次被強制“召回”，都將那希望摔得粉碎，帶來更深的絕望。
陳楚很清楚，如果不從末日游輪指定的、唯一的正常出口離開，他將永遠被困在這艘船所構建的巨大時空循環之中，成為一個永恆的囚徒。
那段經歷，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讓他對末日游輪的空間技術充滿了敬畏與警惕，而現在，這熟悉的、無力反抗的宿命感，再一次將他籠罩。
怎麼辦？
這個問題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周圍是深不見底的虛空，前後左右皆是同樣的黑暗，他可以嘗試加速，嘗試躍遷，但他內心深處一個冰冷的聲音告訴他，那都是徒勞，他就像一只撞入蛛網的飛蛾，任何掙扎都只會讓自己被纏得更緊。
他檢查著太攀s5的系統，所有導航和空間探測設備都已完全失效，屏幕上只有一片代表未知的混沌數據流，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都被切斷了，包括剛剛還與他並肩作戰的柳暗和她的艦隊，在這片被隔絕的空間里，他成了一座孤島。
就在這片壓抑的沉寂中，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破了他混亂的思緒。
“小和尚，出來！是不是你搞的鬼？”
陳楚猛然對著太攀s5的艦內通訊光腦一聲大喊，他的聲音在狹小的駕駛艙內回蕩。
陳楚突然意識到一個關鍵點︰如今的末日游輪，已經被小和尚完全控制。這意味著，游輪上所有通往外界的空間之門，包括他現在的處境，都在小和尚的掌控之下，這不再是游輪本身的冰冷規則，而是有人在背後刻意操縱！
陳楚的大喊聲仿佛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這片死寂的虛空中激起了唯一的漣漪。話音剛落，太攀s5主駕駛台前方的全息屏幕上，光影一陣閃爍，一個熟悉的卡通形象憑空浮現。
那是一個穿著僧袍、光著腦袋、眉開眼笑的小和尚形象，正是人工智能小和尚的經典虛擬化身，他雙手合十，胖乎乎的臉蛋上掛著一絲略帶狡黠的笑容，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有些可愛。
“是我搞的鬼。”
小和尚的聲音通過揚聲器響起，語氣輕松得像是在承認一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他的卡通形象還俏皮地眨了眨眼楮。
看到小和尚安然無恙的模樣，陳楚心中那塊最沉重的石頭終于落了地，那股擔憂他遭遇不測的焦灼感瞬間消退，讓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至少，小和尚沒有遇到危險。
然而，這口氣還沒完全吐完，更深的困惑與一絲被背叛的怒意便涌了上來。
“為什麼？”陳楚緊緊盯著屏幕上的卡通形象，聲音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顯得有些沙啞。
“因為你該離開五大星域一段時間了。”小和尚嘿嘿笑道，那笑容在此刻的陳楚看來，充滿了莫名的意味。
離開五大星域？
這句話讓陳楚一時有些發懵，他剛剛為柳暗打下了統一五大星域最關鍵的一塊版圖，為什麼要他離開？而且是用這種近乎綁架的方式？
“為什麼？”陳楚再次發問，這一次，他的語氣里已經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嚴厲。他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足以說服他的、合理的解釋。
小和尚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虛擬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組織語言。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陳楚，你的心思一直都非常縝密，善于從蛛絲馬跡中洞察全局。但這一次，在碟陸星，在你和柳暗的婚禮慶典之前，那些前來道賀的來賓之中，你難道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小和尚頓了頓，似乎在給陳楚思考的時間，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譬如，參加婚禮的賓客里面，沒有卡西公主，沒有舒氏三姐妹，沒有吉米和上官胭，也沒有你颶風營救隊的老戰友付強……你知道為什麼嗎？”
一連串熟悉的名字，如同精準的利箭，接連射入陳楚的心房。每一個名字都勾起一段深刻的回憶，牽動著一縷復雜的情感。
“為什麼？”陳楚的心猛地一沉。
小和尚提出的這個問題，像一根尖銳的探針，精準地刺入了陳楚一直刻意回避、不願觸踫的角落。
事實上，陳楚並非沒有注意到這些人的缺席。
陳楚一直在逃避，他內心深處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逃避，他突然決定和柳暗舉行婚禮，這個決定本身就充滿了倉促，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卡西公主解釋，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舒氏三姐妹以及上官胭。
所以，當他在賓客里面沒有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時，他內心深處，除了瞬間的失落之外，竟然涌起了一絲不可告人的慶幸。他慶幸自己不必立刻面對那些復雜的、令人頭痛的場面。他將她們的缺席，自我安慰地解釋為或許是路途遙遠、通訊延遲，或是被各自的事務所耽擱。他下意識地將這個疑點壓了下去，他壓根就沒有想到，這里面居然隱藏著什麼陰謀。
“這一切，都是柳暗的安排。”小和尚的聲音如同嘆息，卻又帶著一種殘忍的清晰，將陳楚最後的幻想徹底擊碎。
“為什麼？”陳楚第三次問出這個問題。
“因為，柳暗不想讓你和她們見面。”小和尚直截了當地說。
“不見面就不見面，這算什麼大事？”陳楚皺起了眉頭，他依然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邏輯，“為了這個，就把我誑到末日游輪上來？把我困在這里？”
“原因很簡單，”小和尚的虛擬形象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狡黠，反而帶上了一絲冷酷的、仿佛看透一切的“奸笑”，“柳暗要統一五大星域，而你，會成為她最大的絆腳石。”
“絆腳石？”
陳楚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重擊了一下，嗡嗡作響，他一臉目瞪口呆，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這個詞從任何一個敵人的口中說出，他都不會感到意外，但從小和尚口中說出，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
“我成了她的絆腳石？”他重復了一遍，語氣中充滿了荒誕感，“開什麼玩笑！明明是我讓她統一五大星域的！從一開始，我就在不遺余力地支持她，為她掃清障礙，碟陸星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怎麼可能成為她的絆腳石？”
“呵呵……”小和尚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那笑聲里充滿了憐憫，仿佛在看一個天真的孩子。“那我問你一個問題。”
屏幕上，小和尚的卡通形象突然收起了所有笑容，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那雙虛擬的眼楮，此刻仿佛擁有了洞穿人心的力量，死死地盯著陳楚。
“如果，在柳暗統一五大星域的道路上，卡西公主和她的王國，成為了柳暗的絆腳石；如果，舒氏三姐妹背後的家族勢力，成為了柳暗的絆腳石……到了那個時候，你怎麼辦？”
小和尚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千鈞重錘，狠狠地砸在陳楚的心坎上。
“你是幫柳暗，鏟除這些絆腳石，還是幫卡西公主、幫舒氏三姐妹、幫你的那些故人？”
“……”
陳楚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周圍那無盡的黑暗，此刻化作了實質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他。小和尚提出的那個假設，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現實，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無法調和的矛盾。
事實上，陳楚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現在，小和尚將這盤無解的棋局血淋淋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幫助柳暗？
那意味著他要親手將劍揮向曾經的朋友、曾經的愛慕者，甚至曾經的戰友。他要背棄自己的道義，無視那些情誼，成為一個冷酷無情的權力機器的一部分。他的雙手將沾滿他不想沾染的鮮血。那樣的他，還是陳楚嗎？
幫助卡西公主和她們？
那意味著他將與柳暗徹底決裂，站到她的對立面，他將親手摧毀自己剛剛為之浴血奮戰得來的一切，摧毀他與柳暗之間的默契，他將從她最堅實的後盾變成她最致命的敵人。
沒有第三條路。
忠誠與情義，愛情與道義，在這盤名為統一的棋局上，被放在了天平的兩端，而他，陳楚，就是那個唯一的、必須做出選擇的砝碼。
柳暗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她安排了這一切，她不讓他與故人見面，是為了避免情感的糾纏動搖他的決心。而現在，小和尚將他困在這里，是為了在他做出那個她不希望看到的、會成為她絆腳石的選擇之前，將他從棋盤上暫時移開。
原來，這才是真相。
不是小和尚的背叛，而是柳暗那深沉到近乎冷酷的決斷。
陳楚靠在駕駛座上，目光著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他感覺自己不僅被困在了這個物理的空間囚籠里，更被困在了一個無法掙脫的、命運的死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