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非虛無。
對于柳暗而言,這片黑暗充滿了層次與細節,她能“看”到,從緊閉的合金門下方那不足一毫米的縫隙中,滲透進一絲來自外部走廊的、更為稀薄的光線,這縷光線在地板上拉出一條幾乎無法被肉眼察覺的、極其暗淡的灰線,它照亮了空氣中幾顆悠然懸浮的微塵,讓它們如同迷航的星辰,在無垠的黑暗中進行著布朗運動。這片黑暗是有生命的,它在呼吸,在脈動。
靜謐亦非空洞,當柳暗將感官的觸角無限延伸,仿佛整個碟陸星域的脈搏都在她的感知中縴毫畢現,她能听到星際民宿地底動力爐核心發出穩定而雄渾的低頻共振,那是這顆星球的“心跳”;她能听到頭頂通風管道中,維生系統輸送的氣體分子與管壁摩擦時產生的、如微風拂過曠野的微弱嘶鳴;她甚至能听到建築主體金屬結構,因為內外溫差而產生的、極其細微的、如同骨骼生長般的呻吟。而在這所有背景音之上,最為清晰的,是她自己的生命之聲——心髒以一種從容不迫的節奏,一次,又一次,將生命之血泵向全身,平穩得如同宇宙中最精準的原子鐘。她的呼吸悠長而均勻,每一次吐納都仿佛與這片空間的脈動融為一體。
柳暗重新慵懶地躺回沙發,這個動作被無限放慢,充滿了儀式感,身體完美地嵌入了沙發為人體工程學設計的凹陷之中,脊椎的每一節都得到了妥帖的支撐,肌肉在瞬間卸下了所有不必要的張力,進入一種深度的、近乎休眠的放松狀態,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在深灰色的沙發靠枕上鋪陳開來,幾縷發絲垂落,在微弱的光線殘影中,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
她閉上了眼楮,但對她而言,閉上眼,才是真正的“看見”。
棋局仍在繼續。
在她的意識深處,一個無比宏大而復雜的棋盤正緩緩展開。
一顆黯淡卻充滿暴戾之氣的棋子,是“罪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威脅,一枚隨時可能被引爆的、充滿不穩定能量的“髒彈”。
柳暗的指尖在意識中輕輕拂過這枚棋子,感受著其中蘊含的、純粹的毀滅欲望。
另一顆棋子,光芒熾熱而矛盾,是“陳楚”。
陳楚是一柄出鞘的利劍,是戰場上無堅不摧的“騎士”,但他的光芒中,卻纏繞著一絲無法擺脫的迷霧——那是源于過去的記憶,與對未來的責任,他的行動軌跡充滿了強大的力量,卻也因此更容易被預測,更容易被某種更深層的情感所牽絆,他是棋盤上最強大的攻殺力量,卻也可能是最致命的破綻。
而此刻,柳暗的注意力,正聚焦于一顆正在瘋狂進化的棋子——“陳風萍”。這枚棋子原本只是星圖邊緣一顆不起眼的“兵”,微弱、稚嫩,甚至帶著幾分悲劇色彩。但現在,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收著周圍的光與暗,其內部的能量結構正在發生著指數級的躍遷。
柳暗的思維如同一台超越時代的光子計算機,冷靜而精密地推演著,她復盤著過去的每一步︰從陳楚發現陳風萍,到罪龍的出現,再到即將到來的擂台血戰,每一個看似偶然的事件,在她的棋盤上,都呈現出清晰的因果鏈條,她推演著未來,無數的可能性在她腦海中分化、踫撞、湮滅,最終收束為幾個概率最高的未來分支。
“咚……咚咚……”
就在柳暗躺回沙發,意識沉入那片由星辰與命運構築的深海之時,三聲敲門聲,劃破了這間靜室的絕對寧靜。
第一聲“咚”,沉悶而有力,仿佛敲擊者在宣告自己的存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緊接著的“咚咚”兩聲,節奏略微加快,卻又在最後關頭收住了力道。
柳暗的身體沒有絲毫動彈,連眼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但她那與整個基地脈搏同步的感知,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這聲音的全部信息。她甚至能“听”出,敲擊者指關節叩在冰冷合金門上時,那瞬間的壓力變化,以及聲音在門板內部的傳導與衰減過程。這獨特的節奏,如同一個無法被偽造的聲紋簽名,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里。
是陳楚。
“進來。”
她的聲音從沙發上傳來,沒有坐起來,甚至沒有睜開眼楮。聲線平直而略帶一絲慵懶的磁性,仿佛是從一場深沉的夢境中被喚醒,帶著幾分被打擾後的漫不經心。
門開了。
陳楚推開門,握在冰冷的金屬門把上,卻能感到一絲從掌心滲出的、細微的汗意,他推門的動作很慢,仿佛不願過快地打破這室內的黑暗,隨著門縫的開啟,走廊里的光線如同一柄被鍛造得無比鋒利的楔子,猛地刺入了這片固守已久的黑暗王國。
光,瞬間有了形狀,它在空氣中切割出一道明亮的、傾斜的梯形,無數原本不可見的微塵在這道光柱中狂亂地飛舞、翻滾,如同一個被驟然喚醒的微觀宇宙。光線的前鋒,精準地落在了那張巨大的沙發上,落在那個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的身影上。
那一刻,陳楚的呼吸停滯了。
他看到了柳暗,或者說,他看到了光影下的柳暗。
柳暗側躺著,身體的曲線在光與暗的交界線上被勾勒得淋灕盡致,仿佛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雕塑家,耗盡心血雕琢出的完美作品,光線溫柔地流淌過她裸露的肩胛骨,那優美的弧度如同收攏的天使之翼;光線順著她縴細的腰際滑落,在下方投下一片深邃的、引人遐想的陰影;而她胸膛的輪廓,則隨著她平緩而悠長的呼吸,進行著一種富有生命韻律的、極其輕微的起伏,那起伏的弧度,在光影的強化下,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凹凸起伏”——這個貧乏的詞匯在陳楚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眼前這活色生香的畫面沖擊得粉碎。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形體之美,而是一種融合了極致慵懶與無上權柄的、充滿矛盾的誘惑。她就像一頭在自己領地中酣睡的雌豹,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線條,都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
陳楚心髒,在一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然後猛地敲響了戰鼓,無比的狂野,以至于陳楚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整個胸腔都在隨之共振。
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短暫的、令人暈眩的灼熱。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耳膜內血管搏動的聲音,與那擂鼓般的心跳交織成一片混亂的交響。
陳楚趕緊移開了目光。這個動作是如此倉促,如此狼狽,仿佛再多看一秒,自己的靈魂就會被那片光影徹底吸進去。
此時此刻的陳楚,動作顯得僵硬而笨拙,絲毫不像是一個在尸山血海中殺伐果斷的男人,反而像一個第一次闖入聖殿的、手足無措的少年。
“我們馬上就要成婚了,你怕什麼?大膽的看!”
柳暗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慵懶,卻像一根涂了蜜的毒針,精準地刺入陳楚最慌亂的神經中樞,伴隨著話語,她的身體有了細微的動作,她沒有坐起,只是將身體的重心微微調整,那個被陳楚稱為“故意挺了挺胸膛”的動作,在她做來,卻充滿了渾然天成的韻味,這個姿態的改變,讓她在光影下的輪廓更具張力,仿佛一朵在暗夜中緩緩綻放的、妖異而華美的花。
柳暗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曖昧的笑容,那笑容並未完全展開,只是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但她的眼神卻變了,那雙依舊閉著的眼楮,仿佛能夠穿透眼皮,投射出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戲謔與玩味的光,她在享受,享受著陳楚此刻的失措與窘迫。
這句話的殺傷力是巨大的,這是未婚夫妻間親昵的調情,是一種關系的確認,甚至是一種主動的邀請。
陳楚的內心,瞬間掀起了一場劇烈的風暴。柳暗的話語像一顆投入油鍋的火星,將他剛剛強行壓下去的燥熱徹底引爆。欲望,如同被解開枷鎖的野獸,在他的血管里咆哮奔騰。然而,與欲望一同升起的,還有一種更深層的、混雜著復雜的情感。
“咳咳……”
一聲干咳,從陳楚的喉嚨里擠了出來。這既是生理上被自己口水嗆到的反應,更是心理上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曖昧氛圍的徒勞嘗試。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趕緊岔開了話題。
“柳暗,我覺得陳風萍……”
他用最快的速度說出這個名字,語調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不穩。陳風萍,這個名字此刻成為了他的盾牌,他唯一的、能夠抵擋柳暗那無形攻勢的屏障。
“你擔心陳風萍打不過罪龍?”
柳暗打斷了陳楚的話,她的聲音陡然間失去了所有的慵懶和曖昧,變得平直而冷靜,如同手術刀的刀鋒,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柳暗看著陳楚,仿佛要看穿他的五髒六腑。
在陳楚眼里,柳暗的眼眸,就是比宇宙更深邃的奇點,那目光仿佛不是由光線構成,而是由某種更高維度的粒子流組成,它跨越了兩人之間的空間,直接投射到陳楚的意識核心,陳楚感覺自己變成了透明的玻璃,柳暗的目光正穿透它,一層層地掃描著他的大腦皮層、神經元、記憶回路,甚至是他潛意識最深處的黑暗角落。
“看穿他的五髒六腑”——這種比喻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感覺自己從物質到精神,從過去到未來,都被這道目光徹底解析、量化、存檔。任何謊言,任何掩飾,在這種目光面前,都顯得無比幼稚和可笑。
“是的。”
陳楚幾乎是立刻就放棄了抵抗,他從喉嚨深處吐出這個詞,聲音沙啞而干澀,他也不掩飾,因為他知道,面對擁有十二級讀心術的柳暗,掩飾本身就是一種最愚蠢的挑釁。
“你不知道陳風萍有多強?”柳暗的嘴角,重新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那笑容里,既有對陳楚擔憂的了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看透了謎底的神秘。
“我……我不確定他是否能夠打敗罪龍……”陳楚的聲音里充滿了沉重的憂慮,他終于將目光從牆角移開,直視著柳暗,“其實,如果大家都赤手空拳,我並不是擔心陳風萍,他的格斗技巧和成長速度非常迅猛,但問題是,罪龍……他不一樣。”
陳楚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戰斗中。他的腦海里,清晰地浮現出罪龍那被他親手廢掉的右臂。他記得那撕心裂肺的咆哮,記得那噴涌而出的、帶著金屬腥氣的詭異血液。
罪龍那斷裂的骨骼,在空氣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構、增生、銳化,最終幻化成一柄死亡光澤的骨刃。
“他的右臂本身就是武器。”陳楚的聲音因為回憶而變得有些低沉,他眉頭緊鎖,眉心處深刻地擠出了一個“川”字,“那不是簡單的刀劍,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生命力的延伸,它的攻擊角度、速度和力量,都將遠超常規武器,這對赤手空拳的陳風萍,太不利了。”
“要不,我們問問陳風萍?”柳暗一臉不以為然,笑了笑道。
“問他……”陳楚有些遲疑。
“陳風萍看過你和罪龍戰斗的全息影像,在這種情況之下,他依然請纓出戰,其必定是有所依仗,或者說,他有我們所不知道的把握。”柳暗終于坐正了身體。這個動作,標志著閑聊與試探的結束,正式議題的開始。她的脊背緩緩挺直,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場。隨即,她順勢伸了一個懶腰,雙臂向上舒展,身體的曲線在這一刻被拉伸到了極致,再次展現出那種令人窒息的美感。但這一次,這種美感中不再帶有絲毫的誘惑,而是一種純粹的、舒展筋骨後即將投入戰斗的、充滿了力量與自信的展示。
“所以,我們和他溝通一下,確認他的底牌,也好安排下一步的計劃。”柳暗總結道。
“那就問問他吧。”陳楚最終還是同意了。他本身是一個在戰場上殺伐果斷、從不拖泥帶水的人,但只要事情涉及到陳風萍,他那顆堅硬如鐵的心,就會變得異常柔軟,甚至有些優柔寡斷。
因為,他是陳風萍的父親。
這個“父親”,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聯結,卻承載了比血緣更沉重的羈絆。
其實,陳楚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與成功的關系,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里面,把自己帶入到了養父的角色,他自己,也是一個被從實驗室里帶出來的孤兒,是被養父一手帶大的,他童年里所有關于“家”和“親情”的渴望,所有未曾得到的溫暖,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了陳風萍的身上……
……
門被推開,一個挺拔的身影走了進來,來人正是陳風萍,他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一股超越年齡的堅毅與沉靜,但此刻,面對著房間內的兩人,他的神情中明顯帶著一絲拘謹和敬畏。
“父親,柳……”陳風萍一進門,便立刻朝著陳楚和柳暗的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他的禮貌是發自內心的,那是對賜予他第二次生命的“父親”。
“停,叫母親!”柳暗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她斜倚在沙發上,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個漲紅了臉的年輕人,她的笑聲,如同銀鈴在空曠的房間里響起,清脆悅耳,卻讓陳風萍更加手足無措。
“啊……”陳風萍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那紅暈從耳根迅速蔓延到脖頸,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被煮熟的蝦子。他張了張嘴,喉結上下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讓他稱呼一個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甚至更顯年輕的絕色女子為“母親”,這實在是超出了他的認知和心理承受範圍。
“是不是覺得我們年齡相仿,喊不出口?”柳暗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陳風萍的耳中。
“是……是的。”陳風萍哭喪著臉,窘迫地承認了,他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動作顯得有些笨拙。
柳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但她的眼神卻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時間的迷霧,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她緩緩地說道︰“陳風萍,你的父親陳楚,是從實驗室帶出來的,他的年齡可以追溯到人類星際聯邦政府時期。根據最保守的推算,他至少有兩百歲了。”
這個數字,如同一顆無聲的炸彈,在陳風萍的心中炸響,他震驚地看向陳楚,那個他一直視為榜樣和依靠的男人,竟然是一個活了兩個世紀的“古人”?
柳暗沒有理會他的震驚,繼續用她那平穩而有力的語調說道︰“而我,是在‘盡頭基地’里面出生,有據可查的生命記錄,也至少有一百五十歲。而你……”
她的目光轉向陳風萍。
“你,是在山海星地表出生,陳楚發現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行尸嬰兒,根據我查閱的所有全息影像記錄顯示,從你被發現到現在,你的實際出生年齡,總共也才一歲不到。”
“所以,”柳暗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定音鼓,“你喊陳楚為父親,他當得起。喊我為母親,我同樣當得起!”
“哦……我……我……”陳風萍結結巴巴,大腦一片空白,那個稱呼依舊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
“柳暗,”陳楚適時地開口,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他的眉頭微蹙,顯然也被柳暗拋出的信息所震動,“關于陳風萍的身世,你還有其它的線索嗎?”
“有一些,但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柳暗的目光再次變得幽深,“因為,他的父母可以確定都是行尸,也無法追溯他們生前的身份。不過,從一些斷斷續續的歷史影像可以確定一件事……”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陳風萍的母親,從懷孕到生下他,大概用了八十年左右的時間……”
“八十年?!”
這一次,發出驚呼的是陳楚,他臉上的驚訝之色,甚至比剛才的陳風萍還要強烈。他幾乎從沙發上微微站起,瞳孔因為震驚而急劇收縮,一個正常的懷胎過程是十個月,而行尸的孕期,竟然長達八十年?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對生命科學的理解範疇。
“是的,八十年。這是有影像資料可以交叉佐證的。”柳暗肯定地回答。
“對了,”柳暗補充道,“在山海星上,懷孕的行尸其實並不少見,但因為隕石帶的那些宇宙猛禽和猛獸,會出于一種生物本能,自發地、瘋狂地絞殺所有懷孕的行尸和行尸嬰兒,這導致陳風萍,成了這無數年來,唯一的幸存者……其實,如果不是你及時出現,陳風萍也活不下來,因為,那些宇宙猛禽和那條被你重傷的巨龍,都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他。”
“難怪……難怪偌大的山海星,只有陳風萍一個新生代的行尸。”陳楚頓時恍然大悟,他一直以為這只是一個巧合,卻沒想到背後隱藏著如此殘酷的、針對一個種族新生的、近乎天譴般的滅絕法則。
“如果沒有隕石帶的那些猛獸猛禽,對懷孕行尸和新生兒進行這種‘天敵’式的追殺,”柳暗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恐怕山海星,早就被陳風萍他們這個‘新物種’所統治了。”
“為什麼?”陳楚追問道。
“很簡單啊,”柳暗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因為,行尸這八十年的懷孕時間,其實像極了竹子的生長過程。它們用幾十年的時間,在黑暗的地底下積蓄力量,將所有的養分和能量都凝聚在根部。然後,一旦破土而出,幾個夜晚,便能長成參天竹子,俯瞰整片森林。”
“也是。”陳楚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柳暗這個“竹筍理論”的比喻,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腦中的迷霧。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他不再是一個需要自己庇護的“孩子”,而是一株在地下默默積蓄了八十年力量,即將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破土而出的、神秘而恐怖的“神竹”。
柳暗敏銳地捕捉到了陳楚神情的變化,她知道,最後的鋪墊已經完成。于是,她將目光緩緩地、鄭重地轉向陳楚,問出了那個最終極的問題。
“那麼,你現在知道陳風萍有多強了嗎?”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口沉重的古鐘,在靜室中激起悠遠而震撼的回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敲打在陳楚和陳風萍的心上。
“什麼意思?”陳楚下意識地反問,他的大腦還在試圖消化剛才那龐大的信息量,未能完全理解柳暗這個問題的最終指向。
柳暗的目光,從陳楚身上移開,最終落在了從始至終都處于巨大震撼中的陳風萍身上。她的眼神,此刻既像一位揭示神諭的先知,又像一位即將為自己最杰出作品揭幕的藝術家。
房間內的空氣,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時間被無限拉長,連空氣中懸浮的微塵,都停止了運動。
然後,柳暗用一種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語調,說出了那句引爆全場的話。
“意思就是,陳風萍出生年齡才一歲,看起來像二十歲,但實際上,他在母親的肚子里面,已經修煉了八十年。”
這句話,如同一顆超新星在靜室中爆發,瞬間釋放出無與倫比的能量,將三人的思緒都沖擊得一片空白。
陳楚,徹底地呆滯了,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在了一個極度震驚的瞬間。八十年……修煉?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他無法理解,卻又不得不相信真相。
而陳風萍本人,所受到的沖擊甚至比陳楚更大,他也是第一次听到這個“真相”,這個真相,如同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身體最深處的、那扇他自己也從未觸及過的神秘大門,他能感覺到,體內那股自出生以來就無比龐大、卻又始終有些陌生和難以完全掌控的力量,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它的源頭,那不是憑空而來的天賦,也不是簡單的變異,而是長達八十年的、在母體那個最安全也最孤獨的“道場”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時刻刻不間斷的、本能的修煉與積蓄!
陳風萍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雙手,看著那雙骨節分明、充滿了爆發力的手掌。他能感受到,皮膚之下,肌肉縴維之間,甚至每一個細胞之中,都潛藏著如同汪洋大海般磅礡的能量,這股能量,過去對他而言是一個謎,而現在,謎底揭曉了,這對他而言,既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對自我力量的確認,也是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關于命運的枷鎖。他明白了自己為何而生,也明白了自己將為何而戰。
柳暗,則靜靜地欣賞著這一切,她看著父子二人臉上那如出一轍的震撼表情,如同欣賞一出由她親手導演、完美落幕的戲劇。她的嘴角,噙著一絲滿意的微笑。
靜室之內,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在空氣中盤旋、彌散,卻始終無法驅散那份幾乎凝固成實體的沉重與壓抑,這並非安寧的靜,而是暗流洶涌的死寂。
窗外,是深沉無星的夜幕。
陳楚,如同一座沉默的磐石,端坐如山岳。
陳風萍,則像一柄被精心收藏于劍鞘中的絕世利刃,他身形挺拔,脊梁如標槍般筆直,氣息內斂到了極致,仿佛與周遭的黑暗融為一體,他沒有陳楚那般外露的沉重,卻有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平靜,一種風暴核心獨有的寧靜。
在陳楚的內心世界里,一場劇烈的風暴正在上演,一方面,他為陳風萍感到無與倫比的驕傲,但另一方面,“罪龍”這個名字,在他數十年的認知體系中,幾乎等同于“死亡”與“絕望”的代名詞。那是從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怪物,是無數天才武者的終結者,是一個活生生的、代表著武道巔峰凶險與殘暴的傳說。
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與兒子即將踏上擂台的現實,在他心中形成了無法調和的劇烈沖突。他的擔憂,並非源于對兒子實力的不信任,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深知兒子的強大,才更明白“罪龍”的可怕。這份擔憂,是一種源于最深沉父愛的保護欲,是一種面對無法掌控的未來時,一個父親最本能的恐懼。他害怕的不是失敗——武者生涯,勝敗本是常事。他害怕的,是兒子可能為此付出的、自己永遠無法承受的代價,是那份可能被永遠奪走的光明未來。
“你能夠打敗罪龍嗎?”陳楚終于問了。
“我能贏。”陳楚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擲地有聲,僅僅三個字,沒有多余的解釋,沒有情緒化的辯白,卻是斬釘截鐵。
“我不要豪言壯語,我需要你說服我!”陳楚表情嚴肅。
“父親,您所憂慮的,無非是罪龍那無堅不摧的力量,與快若鬼魅的速度,但我的速度,是他的視覺神經根本無法捕捉的殘影,在他完成一次攻擊的神經反射周期里,我足以攻擊他三次,擂台之上,先機即是勝機,而我,將永遠掌握先機。”
“其次,是力量,他的力量能開碑裂石,摧城拔寨,但力量的極致,並非單純的破壞,他的力量是‘重’,而我的力量是‘穿透’,他能將巨石擊碎,而我的力量,能讓那些碎石在瞬間化為齏粉。我們的力量,不在同一個維度。”
“再次,是防御,我的每一寸骨骼,其密度與強度,都已超越了罪龍,他的拳頭,只會為他自己帶來碎裂的痛苦。”
“最後,是自愈能力,罪龍以悍不畏死著稱,能以傷換傷,但他終究是血肉之軀,會流血,會疲憊,而我,擁有遠超常人的自我修復能力,他給我造成的任何傷口,只會成為我血液沸騰、戰意高昂的燃料,在他為一次有效攻擊而喘息的瞬間,我的傷痕,便已開始愈合,這場戰斗,如果拖入消耗戰,先倒下的,必然是他。”陳風萍一臉自信道。
當陳風萍最後一句話落下,陳楚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柳暗,他看到柳暗表情平淡,很顯然,她早就知道陳風萍的戰斗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