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看你,都把這孩子嚇到了。”
正當黎宵心中震動之際,那個被稱為掌門的瘦高個兒忽然發聲。
矮胖子這才後知後覺地松了手,看向黎宵的目光中仍然充滿了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戀戀不舍。
天知道,他第一次單挑那塊區域最猛的凶獸都沒有這麼心驚膽戰。
掙脫桎梏後的少年幾乎是立刻後退進步,盡可能離那個肉麻的死胖子遠遠的。
他本能地想要靠近喻輕舟。
可想起若非喻輕舟,自己如何會落到如今的處境,這才又生生止住了步子。
“你們是誰,又究竟想對爺干什麼?!”
听到黎宵毫不客氣的質問,一胖一瘦兩個中年人對視一眼,似乎都有些驚訝。
倒是喻輕舟先開了口︰“尊長面前不得無禮。”
青年的聲音沉穩平淡,端的是一副光風霽月。
黎宵听到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笑話,他認識他們是哪個?!
黎宵這麼想著,看向喻輕舟的目光中不由多了一絲挑釁的意味︰“喻道長這是終于肯開尊口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突然變成啞巴了呢?”
“放肆。”喻輕舟低聲斥道。
換了前幾天,黎宵八成是要被這一聲鎮住的。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那種強烈的背叛感一下子讓少年赤紅了眼。
他不管不顧地沖著喻輕舟惡狠狠道︰“也就是要放肆又如何?有本事你現在就殺了我啊!正好當著你這兩位尊長的面,殺了我。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是?反正在你看來,妖就是該殺的呀。”
“……”
“你其實也早想殺了我吧,若不是為了今天,我在你的手里死了怕是不止三回了。也是難為喻道長了,忍辱負重到今日。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黎宵說著說著,忍俊不禁般地低低笑出了聲。
竟是一下子笑彎了腰。
喻輕舟早想過黎宵不會輕易接受,卻不想對方的反應會這麼大。
他有些無措地看著狀若癲狂的少年,心里突然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茫然。
因身邊之人總是理智大過感性……師姐如此,他自己亦是如此。
底下的師弟師妹雖然親近喻輕舟,但皆是規矩之內。就算是一口一個哥哥的常禮,表面上看著像個孩子,但在善于察言觀色方面,其實比起喻輕舟還要更勝一籌。
所以,喻輕舟不懂。
黎宵緣何這般意氣用事。
若是換位處之,在處處受制于人且沒有摸清楚對方底細的情況下,自己絕不會輕舉妄動。
還是說,黎宵已經從在場其余二人的態度中確認了自己的安全?
黎宵正在氣頭上,卻見喻輕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像是完全沒有把自己的話听進耳朵里。
面上一熱,什麼東西就順著面頰濕乎乎地淌了下來。
黎宵隨手摸了一把,滿手都是刺目的鮮紅,與此同時,一股子甜腥味直沖進他的鼻腔。
他……流血了?
好像那處蒙著紗布的空洞眼眶。
也難怪,畢竟喻輕舟那個說話不算數的家伙,今天都沒有給他換藥呢……
真是可惡啊。
所以是傷口又裂開了嗎?
血好像越流越多了……簡直像是……像是噴泉一樣……
黎宵甚至听見了鮮血落在腳邊的滴答聲。
一低頭,果然,地上都染紅了呢。
“喻輕舟……”
看到少年泣血的那半張臉,喻輕舟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似乎今天已經錯過了平時換藥的時間。
——究竟是他一時忘了?
還是原本從來都沒有放在過心上?
此時的喻輕舟已經無暇細想。
身體在腦子發出指令之前作出了反應,回過神的時候,喻輕舟已經跑過去,一伸手接住了搖晃著向前撲倒的少年。
他的手上和衣服上也跟著沾上了那樣粘稠滾燙的鮮紅。
他听見少年叫了聲他的名字,像是從咽喉深處擠出來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惡狠狠的味道。
喻輕舟又低了一下腦袋,才听清少年後面說的話是︰“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在抬眼看去時,少年已經慘白著臉孔閉上了眼楮。斑駁的血跡映在那張臉上,紅得觸目驚心。
還是一旁的常師伯急急上前查看,喻輕舟才想起此時的黎宵需要的是治療。
于是任由師伯將少年從自己的懷中帶走。
可是黎宵的指頭卻死死攥住喻輕舟的一角衣料不肯放手,就像一個人在臨死前抓住殺害自己的凶手那般的用用盡了全力,至死不休。
常師伯見狀也是一愣。
“這……”
喻輕舟瞧了一眼,干脆地抽出劍來,啦一聲隨著劍光一閃。
黎宵因為拉扯而抬起的胳膊于是垂落下來,回到了身側,只是手里還攥著那一角衣料沒有松開。
喻輕舟沒有跟著離開。
而是留在了空蕩的大廳之中。
四周安靜極了,他的眼楮落在其中的一張椅子上,想起不久之前還有一個少年坐在上頭百無聊賴地等著自己回來。
也就是前後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一切就都變了。
耳邊仿佛還回蕩著黎宵惡狠狠的話語,少年拼盡最後一絲神志,為的就是要說出那句——喻輕舟,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大概已經是恨毒了自己。
也罷,喻輕舟對自己說,無論是好是壞,總歸一切就到這里為止了。
以後見與不見,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當然,可以的話,喻輕舟覺得還是不要再見得好。
卻萬萬沒想到,一切不過只是個開始。
從喻輕舟遇見少年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很久很久之前開始,在他誕生在這個世上以前,有些事情就已經注定了會不死不休。
而歸根到底,緣分這種東西說得再好听,也是命的一部分。
——他躲不開注定的緣分,就像他不得不認命。
後來,喻輕舟從掌門處得知黎宵的身上設有一道禁制。
能夠讓少年在生命垂危之際從敵人的手中獲得一線生機,從而轉敗為勝,殺死對方。
原本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局。
可若是當事人能夠接受對方心甘情願的血緣獻祭,便相當于接受了對方的臣服,在這種單向的供給關系中,獻祭者必須絕對忠誠于被獻祭者。
否則便會遭到嚴重的反噬,甚至危及生命。
“他喝了你的血,對吧?”掌門用的是問句,語氣卻十分篤定。
喻輕舟默認了,可是他還是不明白,倘若這所謂的禁制真的發動了,出事的不也應該是自己嗎?
為什麼反倒是黎宵出了問題……
“因為那孩子只有一半的妖血,你挖走了他的那只眼楮,使得這種基于血緣的禁制產生了偏差。”
“竟是這麼一回事……”喻輕舟禁不住在口中喃喃。
“所以,我和你師伯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由你作為那孩子的監護人。讓他作為一個人而非所謂的妖繼續生活下去。”掌門鄭重其事道。
喻輕舟怔了一瞬,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可黎宵他,他應該不會接受——”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黎宵他應該不會接受一個讓自己覺得惡心的人,成天在眼前晃來晃去吧。
像是看出了喻輕舟心中所想,掌門輕輕擺了擺手。
“這點,你就不必多慮了。”他說。
見喻輕舟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掌門笑了︰“你呀,向來是個明白的,如今怎麼又糊涂起來,有那禁制在,他就算想要討厭你也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喜歡也好,討厭也罷,有時並不是那麼分明的。”
想要討厭也是不可能的……
這句話中每一個字都明白無誤,連起來卻突然帶上了些許的耐人尋味。
他想起黎宵近段時間以來的乖順粘人,和發現自己有可能被利用時的劇烈反應,以及之後的昏迷。
原來全部都是有跡可循的東西。
是那什麼禁制的作用啊……
喻輕舟漸漸分明了。
他點了點頭,像平日里那般向掌門躬身行了一禮︰“弟子喻輕舟定當謹遵掌門叮囑,竭盡所能將黎宵引入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