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喻輕舟的心里或許真的有鬼……
也必定與面前的沈映雪有關。
可就因為這個,喻輕舟才不能說。
他不敢說出自己心中那種若有似無的怪異感覺,甚至不敢讓對方有絲毫的察覺。
生怕因為自己無端的疑慮,平白在兩人之間生出嫌隙。
卻忘了,世間有一句話,叫做疑心生暗鬼。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沈映雪忽然道。
喻輕舟愣了一下,方才想起那個欲言又止的夜晚。
那時少女仍透著一絲青澀的面龐與眼前之人相互重疊。
他想,原來師姐什麼都記得。
只是自己,又何曾真真正正地坦白過。
他也學著那晚沈映雪的模樣,抬頭向天上看去。
月亮並沒有被雲層遮蓋,相反它明晃晃地掛在那里,碩大,圓滿,散發著淡淡的猩紅色光芒,就像是……就像是……
一只巨大的怪物的獨眼。
喻輕舟被自己頭腦中的閃念所驚到。
差一點忘了,這里是修羅域。
因為常年彌漫著有毒瘴氣的緣故,一到夜晚,半空中便會騰起濃重的霧氣。
經過霧氣的洗禮,月光變成了淡淡的紅,就連月亮本身都籠上了一層妖異的血色。
人們稱修羅域中的月亮為血月。
據說,人處在其中,長時間凝望頭頂的血月,便會便會不自禁地陷入其中,甚至產生狂亂的幻覺。
就連修羅域中的原住民也不能幸免。
思及此處,喻輕舟慌忙移開了視線。
可是師姐卻像是忘記了這條規矩一般地,仍舊興致盎然地抬眼望著掛在遠天的那一輪紅色圓月。
“師姐。”喻輕舟焦急之下不由地扯了扯身旁女子的衣袖。
沈映雪這才緩緩地收回視線,又不緊不慢地朝青年投來目光,語氣平常道︰“師弟這是怎麼了?”
喻輕舟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居然還問他怎麼了……
“那可是血月啊。”
“哦,血月又如何?”
沈映雪仍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樣的月色難道不美麼?”
喻輕舟這下是徹底啞口無言了。也不知沈映雪是醉了,還是看久了月亮神志不清起來了。
他知道若是糾纏起來,在場的莫說自己,能夠制住沈映雪的恐怕就沒有幾個。再者他也是在舍不得師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一點傷。
于是只好放軟些聲音,小聲勸哄道︰“美。確實是美的。可再美的東西也不能多看,否則……否則會睡不著的。”
“睡不著麼……”
喻輕舟听見女子小聲地喃喃,還以為自己已經說動了對方。
只是不等他真的高興起來,就听見師姐嗤嗤地笑了。
隨即半邊身子沉了沉,一具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身軀就靠在了他的肩頭。胳膊肘也被扯過去攬在了對方的懷中。
這下喻輕舟是徹底不敢動了,他怕不小心踫到了不該踫的地方。
“可是我啊,就想看師弟你、想睡又睡不著的樣子呢。”
“……”
“很壞心眼吧,可……怎麼辦呢,我就是……就是這麼想的呀,旁人都無所謂,但是師弟、師弟你絕對不許害怕我、不許……遠離我……”
沈映雪低聲喃喃著,側了側腦袋,靠著喻輕舟的肩膀很快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幸好此時已經到了深夜,除了輪班守夜的人之外,營地中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在外游蕩。
和喻輕舟一起來的其他同門則像是約定好了似的,特意避開兩人,空出了這麼一個獨處的空間。
不然,喻輕舟只會更加尷尬。
听著身側女子均勻的沉沉呼吸聲,喻輕舟忽然意識到對方可能是真的累了。
他不知道在這些日子里,師姐究竟在修羅域遭遇了些什麼。
但總不會是什麼輕松愉快的經歷。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喻輕舟沒有再去多想沈映雪之前的稍許反常。
而是在對方的呼吸聲音漸漸放松了身體。
跟著開始倦意上涌。
他想,或許自己也應該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覺。
迷迷糊糊中,他感受到一道遙遙的目光,然後是有人靠近的氣息。
……可是他太困了,也太累了。
加上對方的靠近似乎並沒有觸發本能中的危險信號,便也沒有多作理會。
只是喻輕舟的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
他夢見自己行走在一條漫無邊際的窄巷之中,兩邊是高高立起的圍牆,遮天蔽日地將他夾在中間。
越往里走,越是逼仄。
等到喻輕舟終于想起調頭往回走時,才發現根本已經無從轉身。
——他被困在了夾縫中。
而這夾縫似乎還在不斷收攏,像是要將他整個兒壓扁了砌進牆里。
喻輕舟醒來的時候,原本師姐靠著的那邊肩膀已經空了。
反而是從另一側傳來了沉甸甸的分量,壓迫的不僅是胳膊,還有膝蓋。
喻輕舟低頭一看,卻見黎宵那顆毛茸茸灰白色腦袋正枕在自己膝頭,露出的半邊臉上神情安恬,仿佛是沉浸在什麼美好的夢境之中。
時不時還咂吧兩下嘴。
有那張臉撐在那里,原本也算是賞心悅目的場景。
在喻輕舟發現黎宵嘴角的可疑痕跡之後,瞬間碎成了渣渣。
這家伙,居然在他的腿上流口水……
冷不丁一個腦瓜崩被敲醒的時候,黎宵整個人都是懵的。
“啊痛痛痛!他大爺的是那個不長眼楮的——”
少年正要破口大罵揪出那個趁人之危偷襲的王八蛋,一轉頭卻見到了喻輕舟平靜的臉孔。
不知怎麼就心虛起來了。
“你、你做什麼這麼看著本大爺啊?”
喻輕舟平淡道︰“因為我就是你口中那個不長眼楮的。”
黎宵聞言愣了一下,又摸了摸自己發紅的額頭,訕訕地小聲嘟噥︰“說話就說話唄,一大早動手動腳的多不好啊。”
“……”
喻輕舟忽然就有些想要如對方所願,在那張十足漂亮的臉上狠狠踩上一腳了。
大概是讀懂了喻輕舟毫無掩飾的目光,黎宵突然驚悚地嚷嚷起來︰“不是,喻輕舟,你那眼神不會是還想動手吧?!”
說話間,他已經抱著肩膀飛快地將屁股往旁邊挪了挪,一臉警惕地盯著不動聲色的青年︰“本大爺告訴你啊,兔子急了都可以咬人的,更不用說本大爺從來就不是好惹的!”
喻輕舟瞧著對方虛張聲勢的炸毛模樣。
心情倒是緩和了一些。
他有些好笑地瞧著對方,然後問道︰“那麼可以請問一下這位不好惹的大少爺,是夢見了什麼好吃的,才能在別人的腿上流那麼多口水?”
黎宵聞言,忽然就不說話了。
一只眼楮心虛地飄來飄去,終于落在了喻輕舟的膝頭那塊被洇濕的布料,臉上忽地浮起頗為可疑的紅暈。
見喻輕舟還在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看,突然又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這……本大爺的事情,關你什麼事啊?”少年嘴硬道。
“確實不關我什麼事。”喻輕舟慢條斯理順著往下說,“如果你的口水不是流到了我的衣服上,我也確實不會這麼介意。”
“不就是一點口水嗎?這麼小心眼干什麼。大不了……”
黎宵頓了一下,原本想說大不了我賠你一條,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這套衣服還是對方拿給自己的。
想來想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當面讓對方看扁。
腦子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黎宵像是終于恍然大悟一般,接著了然地看向對面的喻輕舟︰“哼,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這麼小心眼啊。”
喻輕舟被這沒頭沒尾的古怪發言弄得一頭霧水。
還沒想明白,就听黎宵在那邊繼續說道︰“不就是那天晚上沒注意輕重給你弄出血了嗎?可本大爺也幫你舔過傷口了啊,又沒真的咬下去,用得著這麼斤斤計較?”
一番逆天言論差點沒讓喻輕舟當場背過氣去。
“你……你胡說些什麼?!”喻輕舟沉聲道。
他的意思是讓對方趕緊閉嘴。但可惜,黎宵就不是那種听得懂人話的。
“本大爺哪有胡說,明明就是實話實說,喻輕舟你敢說那天晚上要不是本大爺背你回去,你是不是就死在外頭了?結果拿劍指著本大爺的是你,現在為了點小事處處為難的還是你!”
黎宵像是憋得狠了,好不容易把心中所想一股腦兒地倒出來,簡直是越說越憤懣,越說越悲從中來。
那只碧色眼眸中竟倏忽騰起霧氣,眼看著就要落下淚來。
他從前也不是這種多愁善感的性子。
大概是前幾天被喻輕舟揍得狠了,加上妖力盡失成了半個廢物,心中的委屈已經多得兜不住了。
尤其是那個什麼沈師姐一來,喻輕舟那是連個眼神都不肯分給自己,憑什麼?!
要不是喻輕舟冒冒失失闖進自己的地盤,他還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當老大呢,用得著受這破氣?
不忍了,誰愛忍誰忍吧,反正他是不伺候了!
“大不了……大不了現在就讓你咬回來啊!”
這一句喊出口,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昨天那個調侃問喻輕舟怕不怕沈映雪吃醋的同門,睡了個懶覺剛起來,誰知道就撞見這麼勁爆的一幕,瞠目結舌好半天愣是沒能把嘴巴閉上。
“這這這……”
這個自來熟的弟子有些惶恐,他也就隨口那麼一說,萬萬沒想到就成真的了啊。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回去之後要不還是自請下山,他可不想被喻師兄追殺啊。
正要腳底抹油開溜,一扭頭卻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的沈映雪。
于是,那顆懸著的心終于徹底地安詳了。
看來不需要想那麼多了,以沈師姐的凶殘程度,他們可能都活不到回去宗門的那一天了。
是的,他們……
自來熟師弟默默在心里為自己和喻師兄點了根蠟。
在心中祈禱︰挺住啊,喻師兄,雖然你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可如果處理不當的話,葬送的卻會是在場所有同門的寶貴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