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淵?”丁筱神色迷茫依舊,“那是誰?”
“……”
雲搖一動未動地停著。
她只覺從那冰玉戒子上散發的涼意,幾乎要沁透了肺腑,冰過全身。
畢竟雲搖從未想過,終焉違逆宿命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余下的代價之一,竟是天道要將他在這凡界所留下過的一切痕跡全都抹去。
如此不留一絲,連僅有的分毫回憶也要殆盡。
“師叔,好好的,怎麼突然提起絕巔公審和魔頭來了?”丁筱想了半天也沒個結果,見雲搖兀自怔神,她有些茫然,但並未察覺什麼不對。
只道是隔得時日太久,師叔對宗門內外有些混淆了。
“這條山道是五師祖讓我們清出來的,說方便上下峰的弟子灑掃,”丁筱向前走了幾步,忽停下來,“對了師叔,你旁邊的那座獨峰,是留給誰的啊?”
雲搖微微僵著,轉過身。
順著丁筱指去的方向,在峰外的雲海間,她望見了一座孤寂、敗落的青峰,就守在她的天懸峰旁。
“那日灑掃,我與師弟師妹們上去看過,整座山峰洞府都封了起來,未能入內……”
丁筱遺憾地嘆聲。
“可惜了那滿山的花樹哦。听一位師妹講,那叫四月雪,多生長在極北之域,也不知道如何在我們南疆待了這麼久……只是不知為何,明明它在山門內長艷不衰地盛開了三百多年,前些日子,卻一夜盡凋零了。”
望著那滿山沒了他法力維系,便徹底枯槁下來的四月雪,雲搖眼眶濕潮起來。
山風拂面,一陣冷意入骨,更沁肺腑。
雲搖壓不住地悶咳了兩聲,強開口道︰
“慕寒淵。”
“什麼?”
丁筱茫然回眸。
便見失魂落魄的雲搖微微抬眸,輕聲而認真地說︰“我在山外收了個徒弟,他叫慕寒淵。”
丁筱一愣︰“啊?”
“那座獨峰與洞府,便是留給他的。”
“啊,便是方才師叔提起的那個名字嗎?原來是還未入門的師弟,我說我怎麼不記得呢,”丁筱撓了撓頭,“那,那這位慕師弟,為何沒有隨師叔一同回來呢?”
“……他有些事,耽擱了。要晚些才能回來。”
雲搖垂下眸,拾級而上。
“但他會回來的。”
即便所有人都將你忘了,也沒關系,我會記得你。
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人還記著你、等著你,那即便身處無間地獄,你也終有一天會醒來的。
對嗎。
雲搖不知自己是在問誰。
山中寂靜,無人回應,只有穿林打葉的風聲掠過她身側,撩起她白雪色的衣裙。
雲搖就這樣在天懸峰獨居了下來。
興許是看她實在門庭冷落,慕九天要給她安排幾個弟子,在座下听教,也負責她洞府灑掃和照顧她日常起居,但盡數都被雲搖搪了回去。
閑暇時她喜歡到旁邊那座早已荒蕪了的孤峰去,去得多了,連山門內的弟子們也知曉了那里——
滿山的四月雪開得絢爛,如火如荼。
像是在準備一場不知年月的等待某人歸來的典禮。
至于寒疾發作得不那麼頻繁又要命的時節,雲搖也會下山去,做點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的小事。
也有那麼幾次,她幻覺在人群里,看到了道霜冷脫塵的白衣。
可惜等到再回首,泡影早已散盡。
這般日子過得也快。
那人的存在早被天道從這方世界里徹底抹除,過往的一切痕跡都由旁人替代,只要雲搖不去想,便無人提起。
漸漸地,雲搖對于他的離開似乎也完全忘記了,不再與任何人提起她有一位尚未歸山的徒弟。
連雲搖都以為自己快要忘了。
直到有一夜。
她忽然在夢里夢見了他。
那個人好像就伏在她耳旁,那麼親昵無間地說著話。
雲搖听不清,在夢里流著眼淚拼命想將他拉住,哪怕只是一段衣襟也好。
可她握不住,他如幻影泡沫,在她指間穿過。
她只能含淚問他“你在哪兒”。
“我就在你身邊。”他低聲俯近,像要將她攏入懷中,卻只是觸不可及的虛影,“我會作雨,作風,作春�、夏華、秋霜、冬雪,與這三界一同,陪師尊至萬古。”
“……”
雲搖在夢中泣不成聲,醒來時同樣是滿面淚漣。
天懸峰自那日開始封山。
是真正的“封”,冰封——
整座天懸峰從山中洞府開始,無盡冰寒向外蔓延,滿山的草木也都猶如被凝固在生死之間的形態,被一層冰覆住了,滿山都掛著冰稜,而又蒼翠茂盛,栩栩如生。
雲搖的洞府更是無人能近,連渡劫境的慕九天都無法靠近那可怖的不似凡物的冰寒氣半分。
百日之後。
洞府解封,面色蒼白孱弱得前所未有的雲搖走了出來,只是這一次,她眼底像灼著和身上紅衣一樣的焰火。
.
同一日,梵天古寺的紅塵佛子領著一位其貌不揚的大和尚,來到了乾門內。
“……他的神魂波動,你為何也能感知到。”
對于輪回塔塔靈,也既是面前這個大和尚的到來,雲搖意外又平靜︰“我能感知,也與你有關嗎?”
大和尚合掌輕嘆︰“在梵天寺時,是我抽取了你的一絲仙格之力,封入金蓮中。”
雲搖眼神恍惚︰“後來,金蓮化形入了他的識海,那道仙格之力,莫非入了他的神魂……?”
“正是那道仙格之力,護住了他的最後一絲神魂。”
大和尚巋然不動。
短暫的驚愉如煙火擦過眼眸,雲搖確定了一日前的感知並非錯覺,更覺心生惴惴,連喉嚨都緊張得澀然起來︰“他當真還活著,對嗎?”
“是,歷次一劫後,遑論千年萬年,遑論三界何處,那位終歸是活著的,”大和尚終于抬眉,“如此,便已是兩相安好,皆大歡喜了。”
雲搖眼底驚愉淡了︰“你是來攔我的?”
“施主從前不執著于此,如今,何必定要相見呢。”
“……”
雲搖終于恍然了什麼︰“原本我還要憑借那絲仙格之力去尋他,現在我知道了。”
大和尚難能蹙眉。
卻攔不住雲搖開口︰“他現已魂落幽冥,是麼。”
“…………”
漫長的寂靜後。
大和尚嘆聲︰“即便是仙庭聖尊,也不該身涉幽冥。”
“我不是什麼仙庭聖尊,我只是乾元界的一個小修者,我叫雲搖,”雲搖眼神堅定地坦然下來,“此行不會禍及旁人,我問心無愧。”
“若下幽冥,一著不慎,便是身隕道消、魂飛魄散。”
“……”
雲搖和大和尚對視了兩息,忽笑了。
這是自仙庭事變之後,她第一個發自肺腑的笑容︰“你來之前便知道,你攔不住我,是嗎?”
大和尚合掌,默然不語。
“那你何必還來?”
雲搖繞過大和尚,提著一柄青鋒,徑直向外去。
大和尚的聲音被遙遙的山風吹來耳畔。
“他五感盡喪,如孤魂野鬼,天道之力下受戒千日,早該認不得任何人。脫了本體,在幽冥萬萬魂魄之中,他也不過是最為渺小的一個。”
“他認不出你。”
“三日幽冥,若尋不回來,那就連聖尊你也要……”
“我尋得回。”
雲搖鏗聲,截斷。
最後回眸時,少女紅衣,眉眼瀲灩動人︰“若不成,那我亦不歸。”
——
過幽冥渡河前,雲搖點起了一盞燭火。
以她仙格為蠟。
三日之期,若此燭燃盡還尋不得那人,那她也不必回去。
除了大約是剛收到她的“遺言”的度傳下來的神訊有些氣急敗壞以外,其余一切都叫雲搖舒心。
仙庭事變後,千日里,她未曾有過的舒心。
幽冥無間,地獄有雙九之數,而其中最底一層,十八重地獄,又名惡鬼獄。
關在那里的魂魄,都是十惡不赦、輪回無恕的罪者,幽冥不願將這些惡鬼放回凡界作亂,便盡數留在那里,叫他們自相殘殺。
天道從無寬仁。
所以雲搖徑直下的,便是這一層。
只是與載她過幽冥渡河的那個小鬼一邊瑟瑟發抖,一邊說與她听的不盡相同——
來到這十八重地獄的惡鬼獄中,確是滿目鬼魂消亡的斷肢殘體,也不乏那些藏在垢河的惡鬼互相撕咬,血肉相食,但唯獨她並未見到傳聞中的滿目廝殺。
正相反,除了這一道走來的赤河如墨,蒼穹泣血外,一切都詭異地寂靜著。
從一個惡鬼口中,救下了另一個被撕咬得只剩半截魂軀的惡鬼後,雲搖逼問了對方。
“大,大人有所不知……”
那半截惡鬼貪婪地望著雲搖手中的魂燭,卻知道對方一根手指都能叫它頃刻魂飛魄散,只能愈發伏低諂媚。
“我們這兒,我們這兒前幾日來了一尊大魔!他生前那,那可是能凌九霄、得天罰的厲害人物,惡鬼們全都瘋了……誰若能、能啃上他的神魂一口,那得是多少——多少萬年的長進啊!”
雲搖幾乎要捏碎面前這個一邊說一邊露出垂涎貪婪眼神的惡鬼︰“他、在、哪?”
“就就就……就在前面血河盡頭……”
只剩了半截舌頭的惡鬼忍不住舔過骷髏似的牙︰“大人可是也要去分一杯羹?我願代大人——啊!”
一聲淒厲後,化作惡氣,魂飛魄散。
雲搖眼眶微紅,輕身循著血河盡頭而去。
在那無盡血色連天蔽地的赤河盡頭,雲搖果真在萬鬼之中,望見了那一道身影。
白衣,白發,冷玉似的惡鬼容顏上眉眼闔著,血色如注。
他果真失了五感。
不得見,不得听,不得感。
被天道擯棄在這惡鬼之中,不知要他受多少萬載的殘食與磋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