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鄰得了提醒,先是沖著胡珂一點頭,然後將香包揣在懷中,
“你在這等候片刻,我進去更衣。”
胡珂跟在他身後,沖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百無聊賴地在院子里轉悠,院子有三道門,一道通往外面甬道,一道是寢殿,
還有一道石砌的圓形拱門,在院子一角,像是連接著一個小花園。
我見院子中空無一物,確實沒什麼看頭,就慢慢踱步到了圓形拱門處,想要探頭一看究竟。
拱門之後,是一個在我記憶里無比熟悉的場景。
有卵石小路,有木質廊架,有攀繞紫藤,有粗石桌凳,空氣中還散發著淡淡的藥草香味。
我頓時出了神——
我記得這個小院子,那里應該還有扇著蒲扇乘涼的阿婆,有抱著西瓜開朗大笑的江桂兒。
我的嘴角毫無意識地上揚,一左一右地一邊細細打量一邊向內走。
胡鄰復刻了那個我記憶中的農家小院,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甚至像是把那個院子直接從我腦子里搬了出來。
每走出一步,那一世的記憶就在我腦中深刻一分,夢魘中看到阿婆被虐殺的憤怒就更清晰一分。
我走到藤架下的桌凳,手指輕輕拂過粗糙的桌面,心中像被滴上了檸檬汁,酸澀無比。
“阿訴。”
身後傳來胡鄰的聲音,讓我一瞬間有些恍惚——
我現在是誰,沈玉訴還是季含欽……
“阿訴,你怎麼了?”
我轉頭看他,他換了一套黑底紅紋的長袍,腰間被金色腰封束住,頭發半扎半披,連帶著發絲上都帶著細微的閃光。
他不是那個青澀的小書生了,他現在是尊貴的青丘狐王。
低下頭深呼吸穩住心跳,現在翻涌的回憶讓我暫時無法開口回應他一而再的呼喚。
胡鄰並不知道我在夢魘之中看到了什麼場景,我也只跟他說我恢復了那一段記憶而已。
從他的角度來思考,我看到這個許久未見的小院,應該是驚喜是激動。
總而言之,不應該是難過和憤慨。
他走上前,遞上一方手帕,靜默無語地陪伴著。
我擺了擺手,壓抑住心中情緒,但是再開口,卻不可抑制地帶了哭腔,
“胡鄰,阿婆她,壽終正寢了嗎?”
問出這句話時,我是帶了期待和恐懼的,期待他說“是”,恐懼他說“不是”。
胡鄰怔了一瞬,然後低了低頭,
“季婆婆哭壞了眼楮,五年之後,生重病去世了……”
我嘆了一口氣,說不出是什麼感受,有愧疚有慶幸,也有無盡的悲傷和遺憾。
“那桂兒呢,桂兒有沒有嫁一個好人家?”
胡鄰依舊是低著頭,“江桂兒失蹤了,就在你……葬禮後的第三天。”
這個消息實在讓我震驚,我了解江桂兒,她雖然平時風風火火,做事有些靠不住,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她是很有分寸的。
可惜,我是在多世輪回之後才知道阿婆和江桂兒的結局的。
雖心有不甘,十分想要把胡亦的尸體拖出來鞭尸,但是就如他消逝無形一般,一些事情再想彌補,就已經為時已晚。
胡鄰見我沉默,也跟著噤了聲,像一個孩子手足無措地站著。
我並沒有在此時此地將自己的悲傷最大化,今天是一個好日子,我不能掃了胡鄰的興。
向上擦去眼淚,我沖著他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我們走吧,別耽誤正事。”
胡鄰眨了眨眼,眼中含著心疼和愧疚,不過我知道,被胡亦殺死並不是他的問題。
隨即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嘴角向上,露出那個乖巧的笑容。
胡珂等在拱門之外,也換了一套和胡鄰色調相搭的衣服。
他頭上戴著一頂銀色的小王冠,冠上瓖嵌紅寶石,華麗無比。
他看著我和胡鄰一前一後走出小院,並沒有多說什麼。
他還是聰明的,知道審時度勢,也知道偽裝,在胡鄰面前裝大尾巴狼。
院外甬道上有排了很長隊伍的宮人在低頭等待,男左女右,男著黑衣女著紅裙。
為首的一男一女手中分別端著卷好的竹簡和一個方形玉璽,有一種奇異的秩序感。
胡鄰和胡珂都司空見慣一般,胡珂上前替胡鄰整了整衣領,然後轉身接過身後宮人手中捧著的一頂金色王冠。
這頂王冠明顯要比他頭上的做工更為精細,怕是其上的一顆寶石就能價值連城。
胡珂雙手攤開,將王冠捧在手中,然後率先站到了隊伍之前,半低下頭,神態是我從未見過的恭敬和莊重,
“恭迎狐王移步正廳接受萬民叩拜。”
胡鄰在邁步之前先扭頭看了看我。
我不太了解他們青丘進行冠冕儀式的流程,此時看所有人都整整齊齊,也不好插隊,準備一會貓到隊伍之後跟著走。
可是胡鄰卻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拉著我徑直走向了隊伍最前,也就是胡珂的正前方。
我驚恐之余就想退縮,我又不是青丘一族,哪有什麼資格和狐王並肩站在一起。
胡鄰面不改色,直視了前方,聲洪如鐘,
“今日,你是我青丘的貴客。
青丘萬民都應該銘記今日,不是因為我的冠冕,而是因為你的到來。”
然後他又轉頭向我露出微笑,
“阿訴,我要給你青丘最高的禮遇。”
我想要開口說實在是用不上,但是他壓低了聲音,向我俯身湊了湊,
“別拒絕我,別讓我這個新狐王丟面子。”
說著,他沖我一眨眼楮,安撫了我德不配位的不安,同時也有一絲少年獨有的調皮。
我只能被他拉著,一步一步地跟上了。
身後拖著一條巨長的尾巴,人山人海地緩慢向前移動。
大廳之外的空曠廣場此刻跪滿了人,雙手合十墊在額頭下,是一群虔誠的信徒等待著自己信仰的王登上高台。
我看到最前排有比較眼熟的身影,好像是之前參與胡亦胡鄰胡珂一戰的幾個倒戈將領。
胡鄰仍然是不肯松開我的手腕,帶著我一直坐到了最高處的一方軟榻,他的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縱江山萬千,他淡然自若。
因為他,本來就應該坐擁江山。
胡珂本來在階下站定,待我和胡鄰坐穩,他踏上台階,依舊是恭敬地低著頭,在胡鄰左方停住,
“請狐王戴上王冠,接受萬狐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