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眯起昏花的老眼,目光落在那對夫婦身上。
婦人懷中緊抱的襁褓微微蠕動,傳出微弱的啼哭聲。
婦人跪在泥地上,哀求道
“老丈,求您收留我們幾日。
我們實在走投無路了。”
葉修握著鋤頭的手緊了緊。
這十年來,他刻意避開凡人村落,就是不想沾染因果。
雖然他又聾又啞,但是通過唇語,還是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眼前兩人衣衫雖破,卻滿臉驚恐,像是得罪了什麼仇家。
葉修擺擺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不到。
砰!
男子突然重重跪地,道
“老丈!我夫婦死不足惜,可這孩子是無辜的。”
他顫抖著掀開襁褓一角,露出個面色青紫的嬰兒。
“這還是受了風寒,再不吃藥恐怕就要沒了。”
葉修腳步一頓。
那嬰兒確實很虛弱,骨瘦如柴,氣息微弱。
倘若不及時醫治,恐怕會死!
可這里是深山老林,哪里有什麼大夫?
葉修指了指西邊的草棚,示意他們進入。
“多謝老丈!”
婦人感激地朝著葉修連連鞠躬。
時光一轉,便是三月之後。
“啞叔,我把東邊的荒地也墾出來了!”
男子揮舞著鋤頭,額頭布滿了汗珠,朝著葉修嘿嘿一笑。
葉修坐在門檻上,用蔑刀削著竹篾,朝著男子點點頭。
現在知道他叫陳大柱。
也不知道其來歷。
當然,他也沒有詢問。
他現在又聾又啞,只能通過唇語判斷他們的話語,偶爾會用腹語說上幾句。
婦人林氏正在灶台邊生火做飯。
不一會,香噴噴的飯菜便被端上飯桌。
昏黃的油燈在茅屋內搖曳,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土牆上。
葉修捧著一碗稀粥,慢慢啜飲。
陳大柱搓著手,欲言又止。
他猶豫片刻,道
“啞叔,我和娘子商量後,想在旁邊那塊荒地搭個屋子。”
林氏生怕拒絕,急忙補充,道
“我們開荒種地,絕不白佔您的地!”
葉修放下粥碗,思索片刻,用腹語道
“開荒住下吧。”
“您……您能說話?”
陳大柱瞪大眼楮。
葉修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搖搖頭,又用腹語道
“只能簡單地說兩句。”
“多謝恩公!”
林氏拉著丈夫就要跪下,被葉修用竹杖攔住。
“不必。”
葉修轉身從灶台取來一包種子,道
“種這個。”
那是他從修仙界帶來的靈谷殘種,雖已退化,卻比凡俗谷物強上十倍。
轉眼又過去了十年。
夕陽的余暉灑在竹林間,將斑駁的光影投在葉修布滿皺紋的臉上。
他坐在竹椅上,手中握著一根磨得發亮的竹杖,靜靜望著不遠處嬉戲的孩童。
“啞爺爺!看我的竹馬!”
十歲的陳象騎著一根粗竹竿,身後跟著兩個更小的孩童,在竹林間奔跑嬉鬧。
那紅撲撲的小臉上,早已看不出當年奄奄一息的病態。
葉修嘴角微微揚起,目光看向村口。
遠處炊煙裊裊,原本荒僻的山谷如今已有了七八戶人家。
都是逃難而來的百姓,在這里聚居,形成村落。
大抵村落便是這樣形成的。
最先到來的陳大柱夫婦自然成了村中的主心骨。
而葉修這個又聾又啞的老者,則被村民們敬稱為啞翁。
“啞叔。”
陳大柱扛著鋤頭走來,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汗水,道
“今年開的新田收成不錯,給您送些新米來。”
葉修擺擺手,指了指自己屋前的菜畦,笑著拒絕。
這些年,他雖老邁,卻始終保持著自給自足的習慣。
“您就別推辭了。”
林氏挎著籃子走來,里面裝著還冒著熱氣的米糕,笑道
“要不是您當年收留,我們一家早就沒了。”
隨後,她轉過身,對著剛剛回家的左鄰右舍,道
“都過來吃飯吧。”
夕陽西下。
村口的打谷場上,幾張粗糙的木桌拼成長席。
各家各戶端來自制的菜肴。
林氏蒸的靈谷米飯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王獵戶家炖的野山菌湯香氣撲鼻。
李木匠捧出一壇自釀的梅子酒。
……
“啞翁,您坐上首!”
陳大柱攙著葉修來到主位。
孩童們早已在席間竄來竄去。
陳象領著一群孩子,舉著竹棍扮演仙人大戰妖獸。
“看我的九天雷霆!”
“我乃青嵐劍仙,吃我一劍!”
“看我神鞭!”
……
因為孩子們經常听葉修用腹語說一些修仙世界的事情。
所以,孩子們常常心向往之,以此嬉鬧。
葉修目光掃過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不由地會心一笑。
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年,他絲毫看不到恢復的跡象。
而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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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連牙齒都掉光,現在只能喝粥。
現在動不動就打瞌睡,也許一覺睡過去,可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葉修修道到如今,還從來沒有經歷這樣的事情。
那種衰老死亡的恐懼宛如噩夢般縈繞在心頭。
以前,听人說生死間有大恐怖。
他覺得沒什麼,總是漫不經心。
可是當他現在身體虛弱到極致,並且失去所有手段之後,才發現自己真的可能會死!
死亡,似乎是一個很簡單的字眼。
普普通通而已。
可是當一個人真正面對的時候,那種面對死亡的恐懼卻如潮水般涌來。
只是當人衰老,身體衰弱無力,成為別人眼中累贅的時候,死亡變得又似乎變成了一種解脫。
看到那些孩子,葉修就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這或許便是生命的意義,人通過下一代來延續。
而靈魂卻在不斷地輪回之中周而復始地面對著恐懼。
晚飯後,葉修獨自回到茅屋。
點燃油燈後,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攤開手掌,赫然是一口鮮血。
“怕不是要死了吧。”
他凝視著手掌上的鮮血,無奈苦笑。
此刻,他只感覺到極致的虛弱。
整個人的靈魂都似乎要脫離肉身而去。
當即,他取出了五十根蓍草。
這馬小靈曾經送給他的一本卦經,乃是古佔之法。
他屏息凝神,將蓍草分為兩束。
“初爻。”
枯手微顫,數出二十四根。
“再爻!”
十九根落下。
當第六爻終了時,蓍草排列卦象。
卦辭赫然是“艮為山,七日而止”。
葉修瞳孔微縮。
因為這是死卦!
而且,這具凡軀,只能再撐七日了。
“七天,只有七天壽命了。”
他不由地苦笑。
縱然心性堅如磐石,此刻他的心中都有那麼一絲後悔,要走陽神大道。
現在,連他都不知道死後靈魂該何去何從!
也不知道能否還能看到妹妹和小楠她們。
“也許是時候安排後事了!”
隨後,葉修將陳大柱夫婦喚至屋內。
油燈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看到葉修那憔悴的模樣,夫妻二人心疼得直掉眼淚。
陳大柱抹了抹眼淚,道
“啞叔,你將我們叫過來做什麼?”
葉修笑了笑,道
“我……本是一位修士,只是今逢劫難,才會如此。”
“您是仙師?”
夫妻二人瞪大了眼楮,滿臉的不可置信。
葉修見他們不信,將一枚下品靈石取出來。
看到那晶瑩的石頭微微泛著熒光。
他們呼吸一口,都感覺身上的毛孔被打開了,精神也隨之一振。
“這……這是何物?竟然如此神奇!”
陳大柱滿臉震驚。
林氏也含淚點頭。
兩人現在開始有些相信了。
“這便是靈石。”
葉修笑了笑,從床底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匣。
他將里面的東西拿出來,吩咐道
“這里面有一些靈石,還有一本修煉的功法,替我交給陳象。
這小子有些靈根,可以修煉,算是送給他一份道緣吧。”
推給夫婦二人後,他又取出一疊泛黃的銀票,又道
“另外,這些銀票也拿去分掉吧。”
陳大柱紅著眼,問道
“啞叔,那以後,你哪里去?”
葉修搖搖頭,道
“我大限將至,哪里都去不了。
我打算明日去山上,建座道觀,閉關不出。”
他是讓他們看到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死後的淒慘。
那大概是人最淒慘的時候。
陳大柱紅著眼眶道“啞叔,我幫你一起建道觀吧。”
葉修搖搖頭,用腹語緩緩道
“不必,我自己來。用竹子搭建便是了。”
說完便閉目不再言語。
夫妻二人見他心意已決,只得含淚退出屋外。
翌日清晨。
村民們自發將砍好的青竹運至後山。
葉修拄著竹杖,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他的背影佝僂得厲害,仿佛隨時都會被山風吹倒。
他選了一處向陽的山坡,開始用竹篾編織牆壁。
他的動作很慢,但每一根竹條都扎得極認真。
因為這可能是他葉修最後的歸宿了。
到了第三日道觀已見雛形。
陳象偷偷跑上山,看見葉修正在給屋頂鋪茅草。
他回頭對這小子笑了笑,從懷中摸出個竹編的蚱蜢遞給他。
等到了第七日,一座簡樸的竹制道觀終于完工。
葉修換上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在殿內盤膝而坐。
而道觀外突然降下大雪。
只見,天色與山際間,一片暮白,蒼茫無涯。
“這場大雪是為我送上送行的嗎?”
葉修搖頭一笑。
此刻,他感覺到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
一股無盡的黑暗要將他的意識所吞沒……
就在意識即將消散之際,山下突然傳來嘈雜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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