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夢的身子骨就是打那不好的,但是徐元夢卻從沒有因為自身的緣故,耽誤過為太子授課。
顧八代感慨著道︰“救命之恩加上知遇之恩,他這輩子對萬歲爺只有報不完的恩,他如何敢有絲毫懈怠叫苦?”
再驕傲的性子,那時候也是心甘情願變成萬歲爺的奴才。
可就在數年後,徐元夢卻再一次面臨性命之憂,不僅僅是他自己,這一次還牽連到了父母雙親。
原因是他不會騎射。
後面的事兒就不用顧八代講了,來龍去脈,四爺都清楚的很。
所以,徐元夢當時得有多絕望?
將他打得血流滿地尤嫌不夠還要將他爹娘流放苦寒之地的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發誓要追隨效忠一世的明君。
奴才還不夠,萬歲爺還得要你變成狗。
那個雨夜,徐元夢顧不上自己渾身上下血肉模糊,跪在乾清宮前磕頭哭求,何其悲慘?又何其絕望?
是的,那種絕望,曾經的四爺並不知曉,如今卻能清晰感受得到。
“那件事之後,徐元夢的父母因為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老兩口雙雙病倒,沒成多久便都病逝了,再後來,他就像是變了個人,像具行尸走肉,漸漸地也不再同人往來。”
顧八代曾經嘗試過接觸徐元夢,如果可能得話,顧八代很願意提供幫助,畢竟他一直都很欣賞徐元夢這個後輩。
但是每一次都得不到回應,顧八代也就明白了,徐元夢的驕傲讓他低不下頭接受幫助,他的良知也做不到繼續牽連別人。
所以從那之後,顧八代不再打擾。
“就是對家人,他也與從前不同,他的兒子據說承襲了他的天分,十來歲就中了秀才,原本也能成個不世出的天才,但是他卻強行逼著兒子棄文從武。”
“只是那孩子並不是個習武的料子,蹉跎幾年之後,一命嗚呼。”
“從那之後,家里就只剩下他跟夫人相依為命了,”說到這里,顧八代深吸一口氣兒,又輕輕呼出,“可那個時候,徐夫人也去了。”
就在南巡之前。
“我當時是要去粥廠的,恰好在十里亭遇到他,他正在同裝殮著徐夫人的棺材作別,多少年了,我都不記得上一次在他身上看到情緒起伏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
從前一直都是沒有沒有情緒的行尸走肉,但是那個時候,這行尸走肉身上竟然有了人味兒。
不管是他跪地感激老僕、他撫著黑 棺材時顫抖的雙手,還是他再度刻意跟他保持距離一言不發掉頭就走,無一不流露著他內心的情緒。
多年的行尸走肉如今又總算長出人味兒了,顧八代該高興才是,但是顧八代心里卻只有不安。
“看見他那副樣子,我當時心里就一個想法,這人怕是要撐不下去了。”
是的,撐不下去了。
這個想法無端冒出來,從那之後就揮之不去。
“我早該想到他是怕牽連到我,所以明知道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面,他還是果斷離開,連一聲‘節哀’都不肯听我說完,”說到此處,顧八代又是一聲長嘆,搖著頭道,“他那時候應該就想好了後來的事兒。”
是啊,肯定是想好了。
所以,才會給老僕下跪,既是感激也是抱歉。
所以,才必須要跟他保持距離,切斷任何會連累到顧八代的可能。
他要給自己、給所有逝去親人一個交代。
乍听到徐元夢在曲阜暴斃、萬歲爺下旨廢黜太子的時候,顧八代當時也昏了過去,那一次,他夢到了徐元夢。
還是在十里亭,還是一身縞素的徐元夢,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回京,而是坐上了老僕的驢車,驢車徐徐前行,載著他與他的亡妻愛子駛向故里。
他看到了路旁的他,仍舊沒有答話,卻對他牽了牽唇,露出一個溫和了然的笑。
然後驢車晃晃悠悠駛過,留下他灑脫的吟唱——
會稽愚婦輕買臣,
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
我輩豈是蓬蒿人。
再醒來,顧八代已經淚濕雙目。
所以,徐元夢這是特意來向他告別的嗎?
用以償還那日在十里亭外對他不得已的失禮?
此刻再想起那個夢,他還是忍不住哽咽︰“他實在是太……”
太怎麼了?
是太命苦,還是太瘋狂了?
可徐元夢那樣的天才憑什麼會變得命苦?又被逼得如此瘋狂?
大唐盛世容得下仰天大笑出門,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太白,為什麼大清盛世卻容不下一個再赤誠忠心不過的……奴才?
說好的盛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