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我不臣!
是夜。
譚千令倚著窗,望著漫天的星子,撲閃撲閃的,像極了爹爹竹林里飄飛的螢火蟲。
在竹影交錯間,螢光點點,飛舞蹁躚在的竹林間,是她見過的人間最美景象。
微微晚風輕拂,竹葉沙沙浮動,篁竹間還有爹爹矯健的身影。
“白湘,你說爹爹會在干嘛呀?會不會在幫念念抓螢火蟲?”
譚千令歡快地轉過頭,杏眸亮晶晶地看著正在剪燭的白湘。
白湘聞聲手上猛地一顫,帶火的燭心一不小心便被剪斷了。
她心緒雜亂,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譚千令的話了。其實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是好哄的,可是此時她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白湘,你怎麼不說話呀?”
“小姐你就別鬧騰了,看看今日你都做了什麼……才來多久呢,與皇子們照面都還沒打,就先把里頭的一個皇子給得罪了。”
白湘故作生氣似的轉移話題,將今天自家小主子闖的禍都如數抖了出來,“你就想想,被人丟了鳥蛋是什麼感覺?”
“滑溜溜?”譚千令眨巴雙眼,天真地回答道。
“你呀你……”白湘被她逗笑了,不禁搖了搖頭,用手指寵溺地點了點她的小腦袋。
“那個被我丟了鳥蛋的是哪個皇子呀?”譚千令問道。
“五皇子南宮玨。”
“感覺他好可怕啊……冰冰冷冷的,當時真的嚇到念念了……要不是他硬要朝我走來,我也就不會拿鳥蛋砸他了,是他先惹念念的……”譚千令絮絮叨叨地抱怨著,想起那人冷漠的眼楮就略有膽戰心驚。
“小姐呀,你該是想想五皇子是不是想認識你,想跟你做玩伴呢?”白湘說道,“許是他一人孤獨慣了,不善言表,你看他也沒怪你丟他鳥蛋不是?”
“好像是哦?”譚千令眼楮一亮,似是被白湘一語點醒,“……他好像還一直看著我呢,應該是想跟念念做朋友?那明日去書塾的時候能看見他嗎?”
白湘應道“自然,除了大皇子都會在的。是以,明日去書塾,小姐你可不能鬧騰了。”
“好。”
——
翌日清晨,白湘幫譚千令洗漱過後,再次為她換好男裝,束好頭巾。
“小姐,日後白湘就叫你小少爺了,你在外面亦不能告訴旁人你是小姑娘。”白湘邊為她理好衣襟邊嚴肅地說道。
“那該是什麼?”譚千令疑惑地問。
“小公子,小郎君,小少爺都可以,就是不可說自己是小姑娘,若是旁人說你像小姑娘就不要理他。”白湘細心解釋道,撫了撫她的發頂,柔聲道,“白湘會在外頭候小少爺放學的。”
譚千令乖巧地點了點頭,撒起腿正要跑出去時,又被白湘拉了回來,再三囑咐她一定要記清楚。之後,她才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頭也不回。
跑出院子,譚千令就活脫脫一只小野兔,蹦噠得正歡。東張張,西望望,把這邊嶙峋怪狀的假山看來,又把那邊巧致的水榭樓閣看去。
不亦樂乎間,偏偏不看前路,蒙頭便撞進了前面拐角處不知何時出現的人的懷里。那人一動不動,卻恰巧扶住了她。
迎面一撞,她“哎呦”了一聲,摸了摸自己被稍稍撞疼的額頭,下意識地昂起頭看向上方的人,微微一愣。
“冒冒失失。”南宮玨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看著她,未有任何旁的表情。
“還不是你!不然我怎麼會撞到!”
譚千令臉色一窘,被他這四個字給激怒了,原本到嘴邊的歉意和謝意都吞了回去,化為兩聲嬌叱,臉紅紅的,像只被惹毛了的小貓。
“沒有我,你會撲倒在地。然後迷路。”南宮玨憑著優越的身高優勢,俯視著她,冷冷說道。
“你閉嘴!”
“你不說了我自然就閉嘴了。”
“你欺負人!”
“是你先惹我的。”
“你混蛋!”
“那你別跟著我啊。”
……
在一路吵吵鬧鬧中,他們終于及時趕到了書塾。譚千令瞪了一眼南宮玨,沒好氣地道了句“多謝”,便氣呼呼地跑進去找了個空位坐下,也未注意到周遭人驚愕奇異的目光,甚至帶上的些許好奇。
“果然連這個庶民小子也受不了五哥啊。”南宮珞看了一眼不遠處小臉彤紅的譚千令,幸災樂禍地說道。
“四哥,你說是不……”
“閉嘴。”南宮瑞見他正要跟自己說話,冷聲打斷道。
南宮珞小聲哼哼了一下,委屈地偏過了頭,看向譚千令那邊,頓時有些遷怒于她。
南宮珞挑了挑眉,起身走到她桌前,很是桀驁地看了她一眼,氣勢凌人道“小子,我五哥在路上可有欺負你啊?”
譚千令的氣本來早消了大半,可被他輕蔑的語氣一激,心中隱隱還有起勢的火苗又噗嗤地漲了半截。
“與你何干。”譚千令記得白湘的話,也不想初來乍到就鬧事,壓抑好暴躁的情緒,冷淡地應了一句。
“好小子,竟敢這般對本皇子說話!”南宮珞本就憋了口悶氣,未曾想在這小子身上竟也踫了釘子,心里的怒火不打一處來。猛地一拍桌子,蠻橫地吼道。
皇塾頓時靜了下來,這邊的動靜一下子便引來了堂上眾多的目光,有看好戲的,有冷淡的,有擔憂的。
“皇子好氣度。”譚千令杏眸微亮,笑笑地看著他。
南宮珞看著自己重重拍在桌面上的手,面色一僵,旋即手掌被震開的那一陣麻痛感席卷而來。
他微呲著牙將手迅速收了回去,忙將其背到了身後,又輕輕甩了甩發麻的手,緩解了一下余痛。
此時,他輕咳了一聲,自行忽略了她那話里的諷刺意味,一挑眉道“那是自然……如此,本皇子便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說著,他揚了揚下巴,理直氣壯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後,俊臉旋即一耷,懊惱地盯著書卷,默默地,獨自去消解心中的疙瘩。
……真的好氣哦。
譚千令遠遠瞧著他那模樣,噗嗤一笑,輕輕扣了扣桌面,心情大好。
她早就見識過南宮珞看似驕橫實則怕事的性子了,在她看來,這都不算什麼,她打小頑劣起來可比這厲害多了。
她微微側目,見坐于斜側的南宮玨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頓時便笑不出來了。
他也跟著看熱鬧?
她當即便眄了他一眼,輕哼一聲,撇過臉不再看他。
南宮玨見狀,也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嘴角噙著淡淡的笑。
皇塾,顧名思義,皇家貴冑的私塾。先不論所教之人除了皇子外,為數不多的也有些才思卓然的皇親國戚,就連授教者請的也皆是一些學底深厚、縱觀古今、文思斐然之人。
只是倒讓她這個方外之人撿了個便宜。她非皇親,亦非國戚,更是個不學無術的。哪個先生遇到她不是自認倒霉,遑論她還是孺子難教,朽木難雕。
現今,她到了皇塾,與皇子貴冑們共事。自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所行之事,便也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于堂上,留著兩撇白須的太師在上方侃侃而談,眉飛色舞;
于堂下,半垂著杏眸的譚千令撐在桌上頭如搗蒜,昏昏欲睡。
旁人皆是全神貫注地听著端坐于上方的太師談古論今,甚至于連那平日里跳脫的六皇子南宮珞都听得格外專注。
誠然,皇家子弟在學識上也是不敢怠慢的。唯有譚千令這種打小被疏于管教,對讀書念字從未上心的人,才敢如此我行我素,不以為然。
譚千令迷迷糊糊之間,只覺眼前一暗,似有人站在她的跟前。
“豈有此理!”
一個略帶怒氣的聲音在譚千令耳邊驟然響起,她嚇得打了個激靈,撐著臉的手一滑,下巴便一下磕到了桌上。砰的一聲,撞得她下巴生疼。
譚千令旋即整個人便清醒了過來,口中吃痛的“嘶”了一聲,抬起泛著些許淚光的杏眸,望著眼前略帶慍色,眼中卻暗含著驚愕的太師,瞬間呆住了。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譚千令回過神,揉了揉隱隱作痛的下巴,俏生生地一笑,甚為厚臉皮地說了一句“太師今安。”聲音清脆婉轉,是少女特有的嗓音。
太師的怒氣早已被她方才那生猛地一磕給鬧沒了,如今這番,臉上的慍色有些掛不住,勉強端著為人師表的架子,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道“今安倒是今安。”轉而又問道,“你就是譚念?”
譚千令忙站起身,點了點頭,笑著應道“學生正是。”
“可有字?”
“千令。”
“取早了。”太師撫了撫胡須,說道。
譚千令立即答道“家父說遲早可用。”
“嗯,”太師點了點頭,似是滿意了她的回答,也不再有發作的跡象,“你坐下吧,好好听學。”
“學生明白了。”譚千令小手和握,笨拙地作了一個揖禮,緩緩坐了下去。
目送走了太師,譚千令這才松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還記得些爹爹教的禮儀,不然指不定就要受罰了。
她不怕受罰,只是怕她爹爹知曉後會不高興。
平日里他在的時候,她時常鬧得雞飛狗跳,爹爹也不罰她。
如今離他好遠了,心里就空落落的,很想見到他,亦生怕他知道自己不听話便不來尋她了……在她心里這是比罰她打手板子還要可怕的。
她盯著前方,也不知愣神了多久,只覺得有人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便恍過了神來,似有一種溫暖的熟悉感。
是爹爹嗎?
她歡喜地看向身旁,眸光明亮,恍若星辰。
只見南宮玨不知什麼時候便玉立在了她身側,無意間對上了她側過來的璀璨明眸,眸中泛著點點星光,含笑間水光瀲灩。
竟讓他有了片刻的失神,只是不消多久,便立即恢復了正常。他錯開了目光,看向她微微泛紅的下巴,語調清冷地對她說道“走了。”
“嗯。”譚千令看了他一眼,失落地垂了垂眸子,語氣低落。她像是霜打的茄子般低下了頭,收拾好紙筆,跟他一同出了皇塾。
一切好似那般的自然,又好似少了些什麼。她靜如處子般跟著南宮玨,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沉默不語,她也默不作聲,有著與清早全然相反的氣氛。
她想著,住在皇宮里的感覺與戲本子里描述的一點都不相干,沒有種滿奇花香草的御園,沒有舞姿曼妙的舞姬,更沒有嬉戲玩耍的皇子公主;
只有偌大空寂的宮殿,只有枯燥無味的書塾,也只有冷漠少言的皇子在側。
一點都不好玩,她想回家,她想爹爹了。
“還疼嗎。”南宮玨忽然開口問道。
“什麼?”譚千令一愣,不知所謂。
“下巴還疼嗎。”
“哦……”譚千令略有吃驚,抬頭看向他俊逸出塵的側臉,笑道“不疼了……一點都不疼了。”
“日後莫要貪睡了。”南宮玨繼而又道,聲音未有絲毫波瀾,與之深邃的墨眸般古井無波。
譚千令道“……”
“五皇子,你莫要開玩笑了……”想讓她不睡是可不能的,除非太傅讓她去外頭撒歡。
“果然。”
“嗯?”
“爛泥扶不上牆。”
“南宮玨!”譚千令未有絲毫顧忌地瞪向他,杏眸迸出火光。
“是五皇子。”
“我再也不想與你做朋友了!誰反悔誰是豬!”譚千令跺了跺腳,信誓旦旦道。
十歲的她天真的以為這種話能恐嚇到他……誰曾想日後此人確實不想與她做什麼朋友了,只不過是想娶她罷了。
幼稚。
南宮玨在心里嘲諷道,嘴角卻不禁勾了勾。
又各自無話的走了一段路,終于走至譚千令的院落。
“謝……”譚千令看了一眼院門前等候的白湘,轉頭看向他,剛想開口道謝。
“不過是二哥交代的罷了。”南宮玨冷冷地說道,“並非我想送你。”
譚千令道“……”
真是做不成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