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是一個新年的到來。
至元三十三年正月,連續五年間,大都已經沒有舉行過任何的慶典與大朝會。
那年的白傘蓋佛事結束之後,似乎便宣告著大都漫長冬天的到來。
從此見不到歡樂。
每一條街上都是冷冷清清,兩旁的商鋪大多都鋪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偶有行人,也是縮著脖子匆匆而行,面若草灰,如枯敗的鵪鶉。
寺廟前、角落中,甚至在一些小巷的牆根處,都可以見到一些殘尸。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倒是不用擔心尸體發臭引發疫病。而且還有野狗,公然在大快朵頤。
野狗有的吃,許多人卻因為絕糧而死。
枯枝敗葉、爛泥融冰,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令人惶然的寒意。
唯有或急或緩的馬蹄聲,還在提醒著城中的百姓,這座浩大的都城,並未徹底死去。
卻只會令人更加絕望。
大元帝國的國都,大都汗八里,已經成為一座被畏兀兒軍人完全接管的都城。
只有皇城,還控制在怯薛軍手中。
在過去的三年里,尚書省丞相桑哥憑借皇後南必的支持,怯薛長月赤察兒的默許,外有阿難答勢力在西北的呼應,漸漸地完全控制了朝政。
同時,有江南浙江行省的糟糧支持,有西北商路始終的暢通,大都及其周邊區域的發展速度,遠甚于鐵穆耳的漠南草原,且不弱于甘麻剌的河南之地。
然而,這半年以來,兩個皇孫的兵馬自北、西、南向腹里擠壓,使得西北商路斷絕,又加上太行山的阻擋,大都幾乎便成為了一座孤城。
雖然往東至大沽的出海口還未被封鎖,江南漕糧還在繼續向大都輸送。可是一省的糧食又如何養得活大都依然剩下的數十萬百姓?
屢敗屢戰的阿難答,終于被心懷不滿的畏兀兒將領奪去軍權。桑哥以尚書丞相之位,直領大都及周邊的近二十萬鎮戍軍與城防軍,可是依然無法扼制住兩位皇孫如潮般的攻勢。
威脅、喝斥、謾罵,乃至以聖旨的名義求和,都無法令他們暫時退兵。
擅長斂財的桑哥,雖然擁有超過南北雙方的經濟實力,手中卻沒有一個能在戰場上有所建樹的統帥。
而對于拒絕出兵勤王的江南,桑哥即便憤怒,卻也不敢得罪。否則連最後的糟糧也將會被徹底斷絕。
皇宮的寢殿之內,面色枯槁的南必,跪坐在榻前,哀哀哭泣︰“我的大汗皇帝,你睜開眼看看吧,看看你不肖的子孫都干了些什麼。他們在造反、他們想殺進大都,他們要殺了你啊,我的大汗……”
哭聲嘶啞,如同一面殘破的銅鑼,讓隱在寢殿角落中的月赤察兒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根。
憑良心說,這些年來,真的是苦了這位皇後。
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讓一位本是如花似玉的皇後經年累月地侍奉這位一躺便是數年的大汗皇帝。
衣不解帶,寢不安席。
每一份湯藥、每一口飯食,她都要先嘗一口,保證無毒之後才親自喂食,從不假于他人。
而且,還親手為總是昏迷不醒的大汗把屎把尿,清潔身軀。使得大汗這麼多年來,竟然沒有長過一次的褥瘡。
即便以月赤察兒的赤膽忠心,他也不敢說自己可以做得比南必更好。
以至于朝廷上下,無論哪個官員,對于南必都沒法進行公然的指責。
四年多的時間,一千多個日夜,在南必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大汗皇帝雖然時昏時迷,卻總是能控制住病情不再惡化。
可是,不知為何,他卻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未曾甦醒。
兩路兵馬已逼近大都,大汗皇帝卻又命在旦夕,連月赤察兒都覺得自己已經瀕臨崩潰。更何況是這個本就羸弱的皇後。
真是難為她了……月赤察兒悠悠地嘆了口長氣。
“大汗、我的大汗……你快醒醒啊!我,我快撐不住了,你快醒來,救救我們,救救你的汗國啊……”
這一聲又一聲的哀泣,比布谷鳥還要淒涼。月赤察兒只覺鼻子發酸,抬頭望向斑駁的藻井,以免讓眼中的淚水偷偷滑落。
“大汗!”南必突然一聲驚叫。
月赤察兒抬腳便向臥榻沖去。
“大汗……”卻見南必似乎已全身脫力,軟軟地癱在臥榻邊上,臉上似喜又憂,看著大汗皇帝的眼神之中又充斥著無限的驚懼。
順著南必的目光望去,月赤察兒看向臥榻之上的老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卻見大汗皇帝已經睜開了雙眼。
只是眼神之中,不見任何的渾濁,唯有冷冰冰的殺意!
……
痹病,便是後世的“痛風”。
痛風不算病,可是痛起來會要人命。
男人為此忍受的痛苦,堪比女人生孩子。
痛風又常被稱為“富貴病”,簡單來說,就是好東西吃多了。後世最容易身患痛風的有兩種男人,一種是喝啤酒吃海鮮的南方人,另一種便是喜歡吃涮肉火鍋的北方人。
而銅鍋涮肉,便發明自這位大元王朝的主子,忽必烈。
身患痹病,忽必烈確實經歷著常人難以忍受的苦痛。但是這種痛對于他來說,還遠遠未到令其失去心智的地步。
他只是以病痛為由,想看看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心藏異心,又有誰是值得自己將這天下托付給他。
可是沒想到,陰溝里翻了船,一世英名幾乎毀于一個女人的手中!
親奉湯藥,听說讓人感動,可是誰能想得到這女人竟然會膽大如斯。正是這個女人,在每日親手喂食的湯藥之中,加入令他昏迷難醒的藥物!
雖然每次喂藥之前,南必都會親嘗一口。但是她總會在月赤察兒不經意之時,先服下解藥。
偏偏月赤察兒這個蠢貨,根本無法理解自己迷迷糊糊之中的各種暗示。
唯一慶幸的是,南必始終未能徹底掌控朝政,也無法直接得到軍權,身邊更無真正忠誠于她的文臣武將。
她還需要自己來鎮懾朝廷,來擬發詔令聖旨,來控制住怯薛軍。
否則,自己早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