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大都。
比往日起早了半個多時辰的劉五郎,將腦袋埋在破氈帽之中,攏著袖子哆哆嗦嗦地出了門。
大都城依然被籠罩于黑暗之中,街上偶見殘余的燭火。
雪雖然徹底停了,風也不大,氣溫卻愈加的寒冷,凍得劉五郎的雙腳幾乎失去了知覺。一邊努力地跑步,一邊時不時得停下來搓下雙腿。
大都路衙門還未打開,劉五郎只好縮在衙門前的石獅旁,倚著冰冷的欄桿,躲著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寒風。
須臾之後,零零散散有其他衙役過來,劉五郎加入其中一組,湊成五人。推著一輛板車,相互罵罵咧咧地往鼓樓大街而去。
今天,他們這一組負責這條大街的清理。
是清理,而不是清掃。
街邊草叢之中,還未完全融化的積雪之內,總有蜷成一團的野貓野狗。
牆角處,偶爾能見到凍死的更夫。
寺院旁,還有三兩個已經僵硬的乞兒。
這些,都是劉五郎必須要清理的對象。
冬天雖然寒冷,但這活做起來比夏天容易許多。夏天凍死的不多,卻往往有些餓死在某個陰暗處,過幾天後才被發現,那滋味就會讓人難以忍受。
更可怕的是,先發現這些死尸的,是遍布大都的流浪狗。
“哎,你們拿到上個月的薪水了沒?”
“拿個屁,我去年年底的都還沒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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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些回回人借的高利貸?”
“是啊……”
“那靠你那薪水,估計根本還不清了。”
“管他的,大不了把老婆賣了,反正現在也養不起。”
“兄弟大氣!”
“你們這些天沒去給佛事幫忙嗎?”
“就是去幫了幾天忙,才讓我老母親沒被餓死……可是,佛事今天就結束了,明天怎麼辦啊?”
一聲接一聲的嘆息此起彼伏地響起。
只有劉五郎沉默不語地繼續干著活。
因為他上無老,下無小,孤身一人連老婆都娶不上。到了這種時候,倒是不用去擔心能否養得起家人。
哪怕斷糧幾天,自己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只是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多久?
沒人知道。
“听說了嗎?佛事之後,皇帝會對日月島那位動手。”
“啊?為什麼啊……”
“說是他們把漕糧搶了。”
“不是已經提前還回來了嗎?這些天,運進大都的糧食,最少都有一百萬石了。”
“听說主要是因為他們在江南鬧得太過厲害。”
“大都天天餓死人凍死人,我可沒听說杭州有這麼慘。”
“還說紙鈔貶值,都是那姓甄的家伙搞出來的。”
“哧,這你都信?紙鈔是他發行的?還是說他每年印了越來越多的紙鈔?”
衙役,這是個很奇特的人群。
從來沒有哪個官吏會將衙役看作可以平等溝通的對象,可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衙役卻是官府的最直接代表。
吏不算吏,民不是民。除了一份很不穩定的薪水之外,如果不靠狐假虎威行些敲詐勒索之事,衙役的生活質量比普通百姓也好不到哪去。因為他們既無一技之長,又放不下臉四處打短工。
但是,這些人畢竟天天在衙門里走動,與普通百姓最大的區別是,他們並不好騙。
而且往往還是欺騙普通百姓的最主要執行者。
絮絮叨叨之間,劉五郎等人將視線之內能看得到的凍尸全都扔上推車,堆得滿滿當當,運向城外。
順便還不時呵斥那些依然躲在寺院邊上瑟瑟發抖的老人小孩子。
今天可是個大日子,天子的目光將會注視這座都市的每個角落,絕不可以讓他看到大都街上這些落魄而骯髒的乞兒!
位于大都城中軸線以北的鼓樓,其邊上的這座建于遼代的寺廟,如今只剩下一座白塔。
據說,此塔一到寂靜的深夜,便會屢放神光。皇帝令人打開此塔後,發現了其中珍藏的二十粒舍利。白塔便被保護起來,禁止普通百姓出入。
這座只有白塔的寺院,也常常成為無家可歸的貓狗與乞兒們臨終前最後的去處。
大都城每天的第一縷陽光,總是照在這座白塔的尖頂之上。
街上已經被掃開的積雪,便泛出深褐色的車轍印子,如同蛻皮的巨蟒般,向南北蜿蜒伸長。
“鐺——”鐘樓之上,響起如龍吟般的鐘聲,檐角銅鈴隨之叮當作響。
鐘聲三長四短,余韻未消,相隔百步的鼓樓已傳出回應。
蒙著犀牛皮的獸面鼓,被棗木槌擂響。如悶雷一般,不住摧醒這座城市。
劉五郎等人已經推著板車出了北城,車上的凍尸會隨便找個荒涼的地方卸下。這種天氣,連坑都不需要挖,待到太陽升起的時候,城外的野狗會將軟化的尸體,處理得干干淨淨。
“快點快點!”有人催促道。
“你奔喪吶?”
“奔你娘的喪!趕緊回去,交接好了去佔個好位置!”
“你家娃還餓著脖子,你卻有心思去看佛事?”
“就是娃想看啊!說不定,看了之後,肚子就不餓了!”
“同去同去,我還指望著沾點活佛的光,讓我娘的病好一些……”
“五郎你呢?”
“你們先回家吧,其他的交給我!”
“還是五郎體貼人!這樣的好人,就不該有老婆孩子掛累。”
“滾……”
能苦中作樂也好!
孑然一身的劉五郎,推著板車慢慢地走在街道之上,卻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苦,還是該覺得樂。
大都路總管府除了管轄一府十一州之外,下屬有負責城防與駐軍的兵馬指揮使司、負責刑獄的司獄司、負責教育的提舉學校所,以及負責全城治安的警巡院。
劉五郎身屬大都警巡院下分管東城的左警巡院,衙門就在鼓樓東側不遠。
鼓樓大樓兩側,漸漸傳出火燎煙燻的味道。
晨光之中,寒鴉振翅而鳴,載貨的駱駝晃起頸下的鈴鐺,諸坊正門的包鐵木閂一一而落。
這座城市的聲音與味道,劉五郎既覺得熟悉無比,卻又總讓他覺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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