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窗外又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白色閃電劈過天際,驀然照亮昏暗的室內。
床上有一團微微發皺的躺過人的痕跡,卻不見人。
又是轟隆一聲雷響,雨水瓢潑而來,擊打在窗戶上。
“嘔——”
青年干嘔的聲音從浴室內傳出。
不知過去多久,那樣控制不住反復嘔吐的聲音才堪堪停下來。
身形單薄的青年渾渾噩噩走出浴室,額頭上的碎發被冷汗浸濕,窗外閃電再次劃過,照亮青年比紙還要蒼白的臉。
他緊緊捂著腹部,爬上床,裹緊那層仿佛吸飽了水般沉重冰冷的被子,蜷縮了起來。
相宜不得不請假休息了一天。
這一天他幾乎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床上睡著,好幾次混沌醒來,又思緒朦朧地睡過去。
身體表層是灼燒般的疼痛,內里翻江倒海。
睡得意識模糊時,眼角也矯情地掉出幾顆眼淚,快速沒入鬢間,無人瞧見。
有什麼好哭的呢。
要得到什麼,總是要付出一些什麼的。
皮肉與痛苦,正是他破爛不堪的人生行囊里,為數不多還剩下的東西了。
他應該感到慶幸。
對方居然瞧得上這些東西呢。
怎麼還要哭呢。
“嗡嗡。”
手機的嗡鳴響起,相宜在床頭慢慢摸尋了一會,找到手機。
屏幕上顯示的兩條新消息深深映入瞳孔深處,讓那雙本就渾暗的眸子里漫起更深的無望。
【龐蒂私立醫院欠費催款單。】
【相宜先生您好,您在本醫院拖欠的治療費用已超過您的信用限額,請您在48小時之內完成費用補交,否則我們將中斷相寧女士的特殊醫療服務,將其轉入普通病房。
根據您簽訂的特殊病患治療合同,因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本醫院概不負責。】
瞧。
根本就沒有讓他在這里難受矯情的時間。
……
陰雨連綿,就連一向采光極好的大教室內都昏暗得仿佛潑了一層髒水般,連牆面都發灰。
相宜按開燈,視線越過教室前排落在最後。
瞧見了那道想瞧的身影,他才放下心,走上講台開始講課。
喉嚨還痛得厲害,發聲都些許疼,不過也沒到完全說不出話的程度,相宜還是用這嘶啞的嗓子盡量輕柔地講完了一節課。
課程結束,幾個跟他關系不錯的學生上來問他嗓子怎麼了,被他微笑應付過去。
等到教室里的其余人都走了,要在這個教室里上下一節課的老師和學生們也還沒有來,相宜抬腳朝教室最後一排走去。
睡了一節課的唐今這會也剛好轉醒。
今天他嗓子雖然啞了點,但沒和之前那次一樣時不時咳嗽一聲,語氣又放得溫柔,听著還是很好睡的。
見她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相宜彎唇笑了笑,“我下午沒有課了,沒帶飯過來,要不去我那里吃吧?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天氣一般,唐今的心情也一般,正要懶怠轉開視線,他忽而傾身,冰冰涼涼的手指輕輕覆蓋在唐今手背上。
唐今掃了一眼,抬眸看他。
教室門口已經有上下一節課的學生陸陸續續走進來了。
相宜抿唇笑著,臉色還帶著些許蒼白,那雙上挑的眼眸里卻凝出纏綿如水般勾人的韻味。
他抓著她的手,柔柔按在自己胸前。
他的里襯有些單薄,指腹按下去,便能隱約摸到包裹著身軀的絲絲縷縷。
“我做了準備……”
相宜彎身離她更近了。
輕啞的話語好似從舌尖滾過一圈才不舍地吐出。
側頸上那可怖的掐痕因著他的動作而隱約從領子下露了出來。
遞到唐今面前, 配合著他的話語,招搖出欲望的滋味。
走進教室里的學生越來越多了,已經有人注意到了兩人,奇怪投來視線。
唐今看了一會他臉上的表情,指尖忽而用力,在他胸口最薄弱處按下去。
相宜的眉心忍不住擰了起來,輕顫著啟唇,靠呼吸來忍耐疼痛。
唐今無趣玩著,倒是不介意就在這里讓其他人瞧瞧他這副可笑的模樣,不過……
她到底還是沒那麼喜歡人多的地方。
唐今收回手,起身往外走去。
“那就去看看,老師的準備。”
相宜低眸笑了起來。
……
相宜能明顯感覺到她今天的興致不高。
為什麼偏偏要在今天呢……
看著窗外陰沉朦朧的雨水,相宜也討厭起了這樣的天色。
可他沒有選擇,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更主動更殷切地去迎接痛苦,感受摧折。
難受嗎?
惡心嗎?
好像還是有的。
可其實這些東西也沒有那麼的嚴重。
在他乞求更重要的東西時,這些東西,便不值一提了。
紅蠟一點一點燃盡,窗外的天色也徹底昏暗下來。
唐今坐在沙發邊細細洗著手,地上的相宜慢慢爬到了她腳邊,抬起腦袋小心翼翼沖她笑。
“我……我想求您,一件事……”
相宜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乖巧一點,想著自己是不是該像小狗一樣蹭蹭她之類的,可是自己現在又髒得很,她未必想被他踫到,所以只能跪坐在她面前拘謹地看她。
“哦?”
唐今淡淡應了一聲,讓忐忑的相宜頓時亮起了眼楮,好像有了希望。
“是我母親的事……我拖欠的費用超過了醫院限額,如果再不交款我母親就要被轉進普通病房……”
可是母親現在根本就離不開龐蒂醫院icu里那些最新型的腦科藥物,如果轉入普通病房,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真的腦死亡了。
相宜話語有些凌亂,“我、我知道我還沒贖完罪,不用你給錢的,只要你、您幫我拖延幾天交款期限就好了,我會想辦法籌到錢的……不要中斷我母親的用藥就好了,求你……求你……”
真是可憐。
唐今垂眸看著他這副搖尾乞憐的模樣想著。
可是。
明明是人人瞧了都心軟感動的場景,她怎麼卻只覺得……
煩呢?
唐今掐起了他的臉。
他的臉上斑駁著條條的淚痕,脖頸上有她落下的瀕死的印記。
多麼惹人憐憫,多麼招人心疼啊。
“我應該是真的很討厭你了,老師。”
所以她才如此厭煩。
冷硬的指甲自他的眼下重重刮落,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鮮艷的紅痕,比起那些淚水,更像一線從他眼眶里淌出的血淚。
“老師憑什麼覺得,只要吃點苦頭,我就會幫你?”
相宜怔怔注視著她。
好半晌,他木訥喃喃︰“我會籌錢的……只要延後幾天交款就……”
“籌錢。”唐今念著這兩個字,拿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機,點開他那個賬號,將屏幕展示在他面前,“開口之前,是不是該先看看自己的身價呢。”
屏幕上漆黑的數字映入相宜眼底。
他在鏡頭前擺姿弄態的一組照片。
售價是。
九塊九。
多麼好笑啊。
唐今再次掐起他的臉,讓他那雙發直的眸子注視自己,“這樣的身價,老師得出賣自己多少次,才能籌夠錢啊?”
相宜那樣怔愣地注視著她,良久,有淚水從他眼眶里滑落,劃過臉頰,暈開在她的手背上。
那雙眼楮里彌漫起對她的恨意。
幾近絕望的恨意。
或許自己不該恨她,或許自己沒資格恨她。
可是此刻。
除了恨,他還能滋生出什麼呢?
可她卻笑了。
“不錯的表情,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