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對不起小綠姐,我剛剛不該那樣說……”
少年輕輕的嗓音從樓下傳來,話語里對于另一個人的稱呼讓樓梯上那道瘦小的身影止住了腳步。
“哪樣說啊?哦,你說那句話啊……確實挺氣人的,不過看你道歉態度誠懇,不跟你計較了。沒有下次噢。”
相宜抿唇笑了笑,“謝謝小綠姐……小綠姐你要吃東西嗎?我媽媽給我做了可以當零食吃的肉干,很好吃的。”
雖然于綠說不跟他計較了,但相宜心里還是不舒服。
不僅因為對她用激將法,更因為……
那種作為惹出禍事孩子的家長,對于受害者懷抱的歉疚心態。
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補償于綠點什麼。盡管他貧瘠得並沒有什麼能拿出手的東西。
但于綠听見他這話,臉一下就皺了起來,“別了別了,還是下次再吃吧,我現在可不想看見任何和肉類有關的食物。”
相宜頓時卡了,心也愈發揪得慌,好半晌,“那汽水呢?小綠姐你想喝汽水嗎?”
“嗯?”于綠嘶了一聲,“……冰的嗎?”
“嗯!就在冰箱里,我給你拿。”
“有啥味呀?我現在想喝點能治惡心的。”
“檸檬?”
“可以。”
……
噗呲。
輕輕的一聲響,少年手上的那罐汽水被打開。
他殷勤地幫忙插好吸管,主動遞給另一個人。
檸檬味的氣味泡泡好像隨著汽水罐的被打開,而散發在了空氣中。
即便站在無人能注意到的角落里,好像也能聞到那種屬于檸檬的,清爽,甘甜又帶著一絲絲苦澀的氣息。
無論在多生氣、多怨恨時都沒有真正弄壞過的丑娃娃,在細小發白的手指間變形。
啪嗒。
相宜下意識回頭,只看見一枚孤零零掉在地板上的棕色紐扣。
他愣了一下,片刻反應過來那是什麼瞳孔驟然縮緊,連忙追出去,可走廊里早就已經沒了人。
……
相宜惴惴不安了一整天。
不敢再和于綠靠得太近,也不敢跟她離得太遠,腦子里小孩的畫面和于綠的話語反復交織,讓他心口好似塞一團吸飽水的棉花那樣難受。
夜晚,于綠夏文等人都上了樓,他在樓梯口站了許久,瞧見樓上幾層的燈都滅了,還是抬起腳往樓上走。
走到一半,他想起什麼,又回去抱了一堆零食汽水來才繼續上樓。
相宜沒看時間,也不知道這會是幾點了,只知道很晚,整個別墅黑漆漆的,瞧不見一丁點兒光。
直到來到閣樓樓梯前,牆邊窗戶照進來一片微弱的銀色月光,讓相宜勉強看清一點周圍的環境。
樓梯上滴著暗紅的星星點點,像是早已干涸的血。
旁邊的牆面上布滿長而猙獰的刀痕,那樣深刻的痕跡不難讓人想象持刀者在劃下這些痕跡的時候有多瘋狂。
于綠那些話又在腦海中回響。
反社會人格。
高攻擊性。
親手殺死了她的養父母……
還有那只被開膛破肚的死老鼠。
相宜胸口一陣窒悶,緊抿的唇瓣有些發白。
但好半晌,他還是踩上台階繼續往上走。
他必須要和她聊聊……
越是往上走,那種似有若無腥臭的味道就越來越濃。
這又讓相宜想起那只死老鼠,停下來緩了一會才把反胃的感覺壓下去。
終于來到閣樓,意外地,小孩就在閣樓上。
沒有吵鬧沒有發瘋,就仿佛他第一次上到閣樓時那樣,安安靜靜一個人坐在角落里。
“嗨?是哥哥。哥哥想跟你說會話,可以嗎?”
相宜跟她輕輕打了聲招呼,但她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並沒有反應。
相宜抿了抿唇,將懷里那堆零食抱得更緊了。
“哥哥知道你這幾天在生哥哥的氣……對不起,肯定是哥哥哪里做錯了才會惹你生氣的,哥哥先跟你道歉,對不起……你不要不理哥哥了好不好?”
這回角落里的小孩有了一絲反應,微微回過了一點頭。
相宜彎唇擠出一個笑,“哥哥帶了道歉禮物來,都是你喜歡吃的……你已經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不管你願不願意原諒哥哥,都先吃點東西,好嗎?”
小孩終于回過了頭。
她從地上站了起來。
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的那個東西也暴露在了相宜面前。
那是一個已經被劃得遍體鱗傷的破布娃娃,棉花從被刀割破的口子里叫囂著擠出來,兩顆棕色的紐扣眼如今只剩下一顆,被強行拽出的絲線吊著,氣息奄奄地垂在娃娃臉上。
窗口照進來的月光太過朦朧黯淡,落在地板上甚至照不清小孩的臉。
相宜輕顫著掩下眸子,蹲下身,又重新擠出一個笑,把懷里的零食給朝他走來的小孩看,“這些都是哥哥給你留的,哥哥一個都沒有動哦……”
“白天給小綠姐姐的汽水是哥哥之前放在冰箱里準備自己喝的,因為哥哥對小綠姐姐說了不好的話所以才把汽水賠給她……不是因為喜歡她才給她的。”
相宜小心翼翼地解釋︰“哥哥只喜歡你,不喜歡別人的。”
小孩從他懷里拿起了一罐汽水。
“ !”
巨大一聲悶響,汽水被抓著狠狠砸在了門框上。
那罐汽水就在相宜的耳邊被砸開,他下意識偏過頭去躲,但脖子上臉上,還是被炸開的汽水噴濺到。
草莓的氣息強勢霸佔鼻腔,半透明的紅色液體順著相宜的脖頸往下流。
相宜眼睫顫著,好一會,回頭去看她。
酸甜可口的汽水已經盡數流淌在地板上,和灰塵與骯髒的老鼠血混在一起。
罐身被細瘦的手指扭斷,撕下蓋子,就是鋒利的刀。
相宜回頭看她,卻只看見一線銀色狠狠劃向自己。
他下意識抬起手,整個人往後倒。
他蹲在閣樓房間的門口,身後只有一個小小的平台可以立足。
往後倒去的那一刻,身體懸空。
直到跌下樓梯重重摔在地板上,手臂上被狠狠劃開的痛意才後知後覺地傳來。
相宜愣愣地抬頭往上看。
那道漆黑瘦小的身影靜靜站在樓梯上,手上鋒利的易拉罐碎片卷著他的些許皮肉,嘀嗒嘀嗒往下流著血。
他卻連她的臉都看不清。
……
在看見少年將汽水遞給另一個人的時候。
她發現她錯了。
該被給予警告的,不只有擅自靠近的另一束陽光。
更有那明明主動靠向她,主動說會永遠照耀她,卻也同時主動靠向他人不能老老實實就只待在她一個人身邊,那樣令她不安令她厭惡的——那一束陽光。
她該給予他懲戒。
她該讓他知道再不準靠近別人了。
可是……
天朗氣清,陽光明媚。
手臂裹著紗布的少年在其他人的幫助下將行李箱搬上小篷車。
在坐上車之前,他抬頭看了一眼。
然後。
就那樣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站在那個窗口前等了很久。
忘記看見了多少次太陽從天邊升起,忘記黃昏的陽光究竟將她舍棄了幾次,忘記黑暗到底有多麼綿長。
反正。
是比“一直”要長的吧。
她將手里抓得死死的那個破布娃娃從窗口丟了下去。
傷痕累累的布娃娃砸在草地上,歪曲了脖子。
都是騙人的。
……
“後來,我走出別墅,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會對我說喜歡。哪怕是此前從來沒見過的人也可以這麼對我說。”
于是她明白了。
喜歡。
不過是這個世界上最敷衍的謊言。
相比之下,恐懼,厭惡,反倒是更為真實的東西。
唐今垂眸看著面前面色慘白的相宜。
本來她都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偏偏他又要跑到她面前來,利用過去對她的認知,試圖再一次給她勾勒可笑的謊言。
唐今掐著他的咽喉,看著他因為窒息而痛苦掙扎的模樣,輕輕歪過了腦袋。
這副樣子,確實比說什麼“一直喜歡你”的時候,要討喜呢。
“哥哥,老師?”她權衡著對他的稱呼,“這是你第二次主動接近我了。”
“這次,你該往哪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