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詹老師?有什麼事嗎?”
相宜看向來人。
被叫作“詹老師”的男人大概三十來歲,五官平平瞧不出什麼特色,但勝在周身氣質儒雅,戴著副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一眼過去給人的印象十分不錯。
對方是隔壁b組這學期新來的教師組長,相宜跟他打過幾次照面,但也稱不上熟悉,這會突然瞧見對方還是有些疑惑的。
詹老師推了臉上的眼鏡,笑道︰“這不是你們組的劉老師有事,讓我幫他代節課嗎?我這剛來艾瑟倫的,對a組b組的教學樓劃分還弄不清楚呢,你們劉老師就說你今晚也有課,讓我過來找你,跟你一塊過去。”
“原來是這樣。”
相宜看了眼腕表,他剛剛一直在想事情,竟是沒注意到已經快到晚上上課的時間了。
抬頭抱歉地朝詹成天笑了笑,“稍等一下詹老師,我收拾下教案。”
“不著急,還有時間。”詹成天在辦公室里看了兩圈,又將視線移回相宜身上,“相老師晚上是上什麼課啊?”
艾瑟倫晚上一般是不上課的,除非是教師本人想多賺些講課費,在正課外再開設一門選修課,且有一定數量的學生選修了,才會在晚上安排課程。
“現代藝術賞析。”
“哦?這種課可不好上啊,沒想到相老師還懂這些呢。”
相宜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走吧詹老師,快打鈴了。”
詹成天點點頭,拿上教案跟他一起往外走。
從辦公樓到教學樓的路有些遠,平時相宜一個人,走個十幾二十分鐘也就走了,但今天……
看著身側的詹成天,相宜還是打算擠出一點錢來去坐趟校園小巴。
但沒想到,詹成天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笑著道︰“沒事,就走路過去吧,剛好也麻煩相老師帶我熟悉下環境。”
相宜有些意外,但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他當然也不會硬要帶著對方去坐小巴。
正準備回詹成天一句什麼,耳邊卻又忽而傳來對方輕飄飄的話語。
“而且。”
“相老師不是缺錢嗎?這小巴雖然快,但坐一趟可得十塊錢呢。”
相宜動作微頓,很快又在對方偏頭看過來之前恢復神色,繼續往前走。
他缺錢的事倒也算不上什麼秘密,他們組長,還有幾個認識的跟他久點的老師都知道他沒什麼錢……
但是詹成天……
劉老師跟他說的?
也不太對。
劉老師年近六十,在艾瑟倫學院待了都快有二十年了,一向是老師里嘴最嚴的那一批,不會隨便把同事的事當作談資往外說……
相宜不由得想起一些傳言。
詹成天作為一個沒什麼名氣的普通教師,這學期剛來艾瑟倫學院,卻直接做了教師組長……
一直都有人說他的身世背景並不簡單,是學院里某個校董的親戚,才能一來學院就當官。
如果真的是這樣,通過學院,倒確實可以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知道他很缺錢的事……
但又為什麼要知道他的事,又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特意跟他點出來這件事?
思考只在轉瞬之間。
相宜如平時一般彎起嘴角,做出無奈苦笑的表情︰“怎麼連詹老師都知道我很缺錢了?是我平時表現得太小氣了嗎?”
“哪里,相老師平時落落大方的,一點都瞧不出缺錢的樣子。”
詹成天推了一下面上的眼鏡,“只不過……”
他瞧著還是那般文質彬彬的模樣,但面上的笑容里又好像多出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我剛好有位親戚生了點小病,在龐蒂醫院住院。”
“前段時間我去探望他的時候,意外瞧見一個人跟相宜老師有點像,一時好奇,就找醫院的人打听了一下。”
“沒想到還真是相宜老師。”
不等相宜對此表達些什麼,詹成天便嘆了口氣︰
“听說相老師的母親都成植物人好幾年了,之前情況一直是穩定的,前段時間卻突然出現腦干組織衰亡,只能緊急轉進龐蒂醫院……”
“光是注射那種能阻止腦干細胞衰亡的最新型研究藥物,就要好幾萬一天吧?”
“相宜老師可真是不容易。”
看著身側幾乎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卻已經斂下了長睫安靜不語的相宜,詹成天又笑了笑。
“不過相老師把母親轉進龐蒂醫院,最主要的,還是想拿到龐蒂醫院研究院里,那個腦組織相關的治療名額吧?”
畢竟這植物人的腦干組織衰亡,能通過注射藥物的方式來延緩,卻不能通過這種方式根治。
腦干組織的損傷也無法通過這種方式逆轉。
繼續這麼下去,就算拖慢了時間,相宜的母親最終也只有腦死亡一種結局。
而唯一能改變這一切的,就只有龐蒂醫院研究院里,那項據說是世界最前沿醫療研究的,腦組織細胞編碼技術。
——但這項醫療技術並非對所有人開放。
由于技術耗費十分驚人,一開始,醫院就會對患者的家庭背景進行審核。
普通家庭背景的患者根本不會被納入該項技術的治療名單中。
哪怕患者家屬通過別的什麼方式弄來了錢,醫院為了避免麻煩,也不會接受。
反正是私立醫院,私人研究院,背後還有一大批權貴財閥撐腰,就是不給治,也沒有任何人能說什麼。
像是相宜這種,別說普通家庭了,甚至比普通家庭都還要落魄,還背著一堆債務沒有還清的,進了龐蒂醫院也是拿不到治療名額的,就只能在重癥監護室里注射藥物。
所以。
眼下對相宜來說,拿到治療名額是排在第一位的事情,其次才是解決治療費用。
听完詹成天的話,相宜終于是有了一點反應。
他停下腳步,一雙上挑的眸子不笑時便帶上了幾分冷漠之意,“詹老師說這些,究竟想表達什麼?”
詹成天慢一拍才停下來。
他回頭看著相宜,面上又流露出一個無奈和擔憂的笑,“我能有什麼想表達的?我不就是關心相老師嗎?”
說著,他抬起手掌落在相宜肩膀上,拍了拍,“其實第一次見相老師的時候,我就覺得相老師特別合我眼緣。”
男人拇指隔著單薄的襯衫在相宜肩膀上緩慢摩挲。
“剛好,我認識龐蒂醫院的院長,如果相老師需要,我可以給相老師做擔保,讓醫院給相老師的媽媽安排一個名額……”
相宜眼睫微斂。
沒有沉默太久,很快,他便彎眸露出了一個溫柔順從的笑,“那詹老師,想要我做什麼呢?”
詹成天笑著擰了下眉頭,像是在嗔怪他的明知故問,“相老師難道還不懂嗎?”
按在相宜肩上的手掌又刻意往下壓了壓。
相宜沒有說話,面上的笑容也沒有半分半毫的改變。
詹成天嘆息,“我知道,相老師心里有點不願意……沒關系,相老師可以再仔細考慮考慮,我,是很有耐心的。”
說著,他轉頭看向身後的教學樓,又朝相宜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教學樓到了,先去上課吧相老師,咱們的事……晚點再聊。”
……
一直到詹成天的背影消失,相宜才掩下眸子,撤去了臉上那種順從依附的笑。
有點惡心。
可是為了省錢,今天晚上都沒有吃東西,就是想吐也吐不出來呢。
相宜抬頭,閉上眼楮,慢慢調整呼吸。
良久,胸口那種惡心想吐的感覺逐漸壓下,相宜神色如常地朝教學樓走去。
如果詹成天真的可以幫他拿到治療名額。
……
那總比毫無希望地站在原地,等待另一個人來發善心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