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玄微在第七次擦去嘴角的血時,終于看清了銅鏡里的東西。
不是往常那副青面獠牙的鬼臉,也不是被道袍裹得發僵的自己。鏡中是片晃動的水,水里浮著顆沾血的蓮子,蓮子上的紋路像極了靜心苑觀星台的石階,一格一格,刻著他從八歲到二十八歲的年月。
“又在跟鏡子較勁?”老道的聲音從背後飄過來,帶著一股焦糊味。張玄微猛地回頭,看見師父正蹲在香爐邊,用燒紅的火箸撥弄著灰燼,灰燼里滾出幾粒黑炭,形狀竟與銅鏡里的蓮子一般無二。
“師父,這蓮子……”
“噓——”老道突然豎指,火箸往灰燼里一插,“听。”
張玄微屏住呼吸,听見灰燼里傳來細微的“咯吱”聲,像是有東西在啃食木炭。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的破魂刀,刀鞘上的星圖突然發燙,燙得他指尖發麻——那是刀在預警,附近有不屬于陽世的東西。
老道卻慢悠悠地往灰燼里撒了把茶葉,青綠色的茶葉遇熱蜷縮,竟在炭灰里開出細小的白花。“別怕,是‘憶蟲’,專吃人的念想。”他用 fire 箸挑出一只半透明的蟲子,蟲子的肚子里隱約能看見些畫面︰張玄微第一次畫符時的傻笑,第一次握刀時的顫抖,第一次在歸元墟看見魂魄時的恐懼。
“它吃了我的念想?”張玄微的手攥緊了刀鞘。
“吃了才好。”老道把蟲子丟回灰燼,“念想這東西,太重了會壓垮人。你看它肚子里的畫面,哪一個不是帶著疼的?”
張玄微低頭看向銅鏡,水里的蓮子突然裂開條縫,縫里鑽出個小小的腦袋,是個穿紅肚兜的孩童,正睜著烏溜溜的眼楮看他。孩童的手里捏著半塊麥芽糖,糖上的牙印竟與他八歲時的一模一樣。
“玄微哥哥,你的符畫歪了。”孩童突然開口,聲音甜得發膩。張玄微猛地後退,撞翻了身後的藥罐,藥汁潑在地上,冒出陣陣白煙,白煙里浮現出無數張孩童的臉,都在重復這句話︰“你的符畫歪了……歪了……”
“障眼法而已。”老道的火箸突然插進銅鏡,鏡面“ 嚓”一聲裂開,孩童的身影瞬間消失,只留下顆焦黑的蓮子。“這鏡子被‘本疑’纏上了,它就喜歡拿過去的事折騰人。”
張玄微的指尖還在發燙,破魂刀的星圖隱隱發亮,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歸元墟遇到的那個黑袍人。那人舉著邪魄的碎片,笑著說︰“你師父早就被我們吃了,現在的老道,不過是你念想化成的影子。”
當時他不信,揮刀就砍,卻被那人輕松避開。黑袍人的指甲劃過他的脖頸,留下道細小的傷口︰“不信?你去看看他的影子,正午時分,哪有人影是歪的?”
此刻正是正午,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老道身上,他的影子果然是歪的,像被人硬生生擰了半圈,影子的手里還握著把不存在的鐮刀,刀刃上沾著暗紅的血。
張玄微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破魂刀“噌”地出鞘,星圖的光芒在刀刃上流轉,映得老道的臉忽明忽暗。“你到底是誰?”
老道卻像是沒看見刀似的,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更願意相信哪個?相信我是你師父,還是相信那個黑袍人的鬼話?”
銅鏡的裂縫里突然涌出黑血,血里浮起件熟悉的東西——是老道的灰袍,袍子的袖口繡著個“微”字,是張玄微十五歲時繡的,針腳歪歪扭扭,當時還被師父笑“比符畫得還丑”。
“師父的袍子……”張玄微的刀刃晃了晃。
“是你親手燒的,不是嗎?”黑袍人的聲音突然在屋里響起,張玄微猛地轉頭,看見黑袍人正站在門口,手里舉著顆跳動的邪魄碎片,“你師父被邪魄附身,是你親手把他推進焚心墟的火海,這件事,你難道忘了?”
張玄微的腦海里瞬間炸開無數畫面︰師父痛苦的嘶吼,邪魄猙獰的笑臉,焚心墟沖天的火光,還有自己燒斷吊橋時的決絕。那些畫面太過真實,連火烤皮膚的灼痛感都清晰無比。
“不……不是這樣的……”他的刀開始顫抖。
“就是這樣的。”老道突然站起身,臉上的皺紋里滲出黑血,“你看,我早就不是你師父了。我是邪魄,是你親手沒殺干淨的邪魄啊……”
老道的身體開始扭曲,漸漸化作黑袍人的模樣,只有手里的火箸還保持著原樣,箸尖的火苗突然竄高,燒向張玄微的眼楮。張玄微下意識揮刀格擋,刀刃與火箸踫撞,發出刺耳的響聲,響聲里夾雜著無數魂魄的哀嚎。
他猛地閉眼,再睜開時,屋里空蕩蕩的,只有銅鏡還立在原地,水里的蓮子已經發芽,長出片小小的葉子,葉子上趴著只憶蟲,蟲子的肚子里,是老道臨終前的畫面︰師父把破魂刀塞給他,笑著說“臭小子,以後歸元墟就交給你了”,然後轉身跳進火海,背影決絕得沒有一絲留戀。
張玄微的刀“當啷”落地,他蹲下身,捂住臉,指縫里滲出的血滴在地上,與之前的藥汁混在一起,形成個奇怪的符號——像個“守”字,又像個“忘”字。
窗外突然傳來銅鈴的響聲,清脆得像冰雪融化。張玄微抬頭,看見個穿青布衫的少年,正蹲在牆頭上,手里搖著串銅鈴,少年的臉上帶著塊蝴蝶形狀的胎記,與歸元墟那個叫石頭的魂魄一模一樣。
“玄微哥哥,老道讓我給你送茶。”少年笑著拋過來個茶罐,茶罐在空中劃出道弧線,落在張玄微面前,罐身上刻著個“靜”字,是靜心苑的標記。
張玄微打開茶罐,里面沒有茶葉,只有些白色的粉末,粉末里埋著根頭發,黑中帶白,長度與老道的一模一樣。他捏起頭發的瞬間,破魂刀突然自己飛回鞘中,星圖的光芒透過刀鞘,在地上投射出幅完整的星圖,星圖的中央,正是靜心苑的位置。
“去看看吧。”少年的聲音從牆外傳來,帶著笑意,“看看老道是不是真的在煮茶。”
張玄微握緊頭發,站起身,撿起刀,推開門。門外的景象卻讓他愣住了——不是靜心苑的青石板路,而是歸元墟的廢墟,斷壁殘垣間,無數魂魄在游蕩,每個魂魄的臉上都帶著他的樣子︰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揮刀砍殺,有的在跪地求饒。
一個穿紅裙的女子突然從廢墟中走出,女子的手里牽著根紅繩,繩的另一端系著個透明的影子,影子的手里,捧著顆發光的蓮子。
“張玄微?”女子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我是善魄,奉元魂珠之命來接你。”
張玄微的刀又開始發燙,星圖的光芒照亮了女子的臉,她的眼楮里映著無數魂魄的影子,卻唯獨沒有他的。“接我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善魄的紅繩突然飛向他,纏住他的手腕,“你的念想太重,已經分不清真實和虛妄了。再這樣下去,會被‘本疑’徹底吞噬,變成歸元墟的新鬼。”
紅繩上傳來一股暖流,張玄微腦海里的混亂畫面漸漸平息。他看向善魄身後的影子,影子的手里,那顆蓮子正在發光,光芒里,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歸元墟的廢墟上長出新的草木,魂魄們在陽光下散步,老道坐在觀星台上,正對著個少年比劃著什麼,少年的臉上,有塊蝴蝶形狀的胎記。
“那是什麼?”他忍不住問。
“是未來。”善魄的紅繩輕輕收緊,“是你放下執念後,才會有的未來。”
就在這時,廢墟深處突然傳來巨響,無數黑色的藤蔓從地下鑽出,藤蔓上開滿了白色的花,花心里都長著張孩童的臉,都在喊︰“玄微哥哥,你的符畫歪了……”
善魄的臉色一變︰“是‘纏念藤’,它把你最在意的錯誤都變成了花,只要你多看一眼,就會被纏住,永遠困在過去。”
張玄微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一朵花上,花心里的孩童正在畫符,符紙歪歪扭扭,與他第一次畫的一模一樣。他的手又開始發癢,想伸手去糾正,就像當年老道糾正他那樣。
“別去看!”善魄的紅繩猛地拉住他,“那是假的!是‘本疑’想讓你永遠活在後悔里!”
張玄微猛地回神,看見纏念藤已經纏上了他的腳踝,藤蔓上的倒刺正在刺入皮膚,刺尖帶著他畫歪符時的懊惱,握刀不穩時的自責,沒保護好同伴時的痛苦,所有的負面情緒像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啊——”他發出一聲嘶吼,猛地拔出破魂刀,星圖的光芒在刀刃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度,他揮刀砍向藤蔓,刀刃所過之處,白色的花朵紛紛凋零,露出底下黑色的根須,根須里,是無數個“本疑”的碎片在蠕動。
“這才對嘛。”善魄的紅繩上浮現出“念”字,紅光與刀光交織,形成一道屏障,擋住了後續的藤蔓,“記住,錯誤也是你的一部分,但不該是困住你的枷鎖。”
張玄微的刀越揮越快,星圖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廢墟,纏念藤在光芒中節節敗退,那些白色的花朵在消失前,突然都變成了兩生花的模樣,紅白黑三色交織,竟有種詭異的美麗。
“它們在變……”張玄微的動作頓了頓。
“是因為你的心在變。”善魄的聲音里帶著欣慰,“你開始明白,沒有絕對的對錯,就像兩生花,黑瓣也有它的用處。”
廢墟深處,突然傳來黑袍人的狂笑︰“張玄微,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你師父的魂魄還在我手里,你不跟我走,他就永遠只能當個孤魂野鬼!”
張玄微的刀猛地停住,心髒像被攥緊了。他看向善魄,眼神里充滿了掙扎︰“他說的是真的嗎?”
善魄的紅繩輕輕撫摸著他的手腕︰“魂魄有魂魄的輪回,不是誰能強行留住的。老道若是想走,誰也攔不住;若是想留,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該做的,不是去救一個可能不想被救的魂魄,是守住當下的歸元墟,守住那些還在的人。”
影子手里的蓮子突然發出更亮的光,光芒中,老道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對著張玄微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走進光芒深處,背影輕松得像在散步。
張玄微的眼眶一熱,握緊刀的手卻不再顫抖。他轉身看向黑袍人所在的方向,破魂刀的星圖在陽光下流轉,像一張蓄勢待發的網。
“我不會跟你走。”他的聲音平靜卻堅定,“但我會去找你,不是為了師父,是為了歸元墟,為了所有還在等未來的人。”
善魄的紅繩發出喜悅的紅光,影子手里的蓮子突然裂開,長出一片新的葉子,葉子上,浮現出張新的星圖,比破魂刀上的更完整,更明亮。
黑袍人的笑聲突然變得尖銳︰“那就來吧!歸元墟的地下,我為你準備了份大禮——是你最不想面對的記憶,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笑著走出來!”
藤蔓退去的地方,露出個漆黑的洞口,洞口里源源不斷地冒出黑色的霧氣,霧氣中,隱約能看見無數雙眼楮在閃爍,既熟悉又陌生。
張玄微深吸一口氣,抬腳走向洞口。善魄和影子緊隨其後,紅繩與蓮子的光芒在他身後交織,形成一道溫暖的光帶,照亮了前方的黑暗。
他知道,洞口里等待他的,必然是前所未有的挑戰,是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記憶,是“本疑”最惡毒的陷阱。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終于明白,記憶從來不是用來逃避的,是用來面對的,是用來在痛苦中汲取力量,在錯誤中學會成長的。
破魂刀的星圖在他掌心輕輕跳動,像是在回應他的決心。洞口的黑暗越來越濃,卻擋不住他前進的腳步,因為他的心里,已經有了比黑暗更堅定的東西——對未來的向往,對守護的執著,對所有還未發生的故事的期待。
洞口的黑霧帶著刺骨的寒意,鑽進張玄微的衣領時,竟化作細小的冰碴,凍得他皮膚發麻。破魂刀的星圖在掌心劇烈閃爍,光芒卻被黑霧壓縮成一團,像被捏住的火苗,明明滅滅間,映出霧中無數扭曲的影子——有的影子舉著符紙,符上的朱砂像血淚;有的影子握著刀柄,指縫里淌著黑血;最清晰的那個影子,穿著他的道袍,正低頭啃食著什麼,嘴角的血順著下巴滴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那是你。”黑袍人的聲音從黑霧深處傳來,帶著黏膩的回響,“是你每次畫錯符時,心里罵自己‘沒用’的影子;是你沒護住同伴時,夜里啃噬你的愧疚;是你把師父推進火海時,不敢承認的‘解脫’。”
張玄微的指尖掐進掌心,血珠滴在刀鞘上,星圖的光芒突然亮了亮,映出影子啃食的東西——是半塊麥芽糖,糖上的牙印與他八歲時的一模一樣,正是銅鏡里那個紅肚兜孩童捏著的那塊。
“你在吃自己的念想。”黑袍人笑得更歡了,“你嘴上說要守護,心里卻在偷偷慶幸——師父死了,就再也沒人會罵你畫符歪了;同伴走了,就再也沒人會指望你保護了。你根本不是什麼守印人,你只是個膽小鬼!”
影子突然抬起頭,臉上的五官與張玄微分毫不差,只是眼楮里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的空洞。它張開嘴,發出的不是聲音,是無數細碎的畫面︰張玄微畫錯符時偷偷藏起符紙的慌張,同伴遇難時下意識後退的腳步,焚心墟前松開吊橋繩索時的顫抖……這些畫面像針一樣扎進他的腦海,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閉嘴!”他猛地揮刀砍向影子,刀刃卻徑直穿過影子的身體,砍在黑霧里,發出沉悶的響聲。影子晃了晃,反而笑得更猙獰,空洞的眼楮里流出黑血,滴在麥芽糖上,糖塊瞬間化作只憶蟲,鑽進張玄微的袖口。
“啊!”張玄微感覺手腕一陣刺痛,低頭看見憶蟲正咬著他的皮肉往里鑽,蟲子的肚子里,是他剛剛被勾起的所有負面情緒——愧疚、恐懼、自私、懦弱,這些情緒在蟲腹里翻滾,竟讓蟲子變得越來越大,眼看就要鑽進他的心髒。
善魄的紅繩突然纏上憶蟲,紅光勒緊的瞬間,蟲子發出刺耳的尖叫,肚子里的負面情緒像被戳破的膿包,紛紛涌出,化作黑色的霧氣消散。“別被它騙了!”善魄的聲音帶著穿透力,“‘本疑’最擅長把你的小錯放大成罪孽,把你的猶豫扭曲成惡意,它要的不是真相,是讓你自己相信自己是個怪物!”
影子的身體在霧氣消散後變得透明,露出底下的真相——那根本不是張玄微的影子,是無數個被“本疑”吞噬的魂魄碎片拼湊成的假象,每個碎片都帶著對自己的憎恨,才會被“本疑”利用,化作攻擊他的武器。
“你看,它連自己的樣子都沒有。”善魄的紅繩輕輕拂過影子,影子像泡沫一樣破裂,“真正的你,會在畫錯符後偷偷練習到天亮,會在同伴遇難後拼盡全力報仇,會在松開吊橋後守在焚心墟三年,只為確認師父的魂魄是否安好。這些它都學不會,因為它沒有心。”
張玄微的呼吸漸漸平穩,破魂刀的星圖重新亮起,這次的光芒比之前更溫和,卻也更堅定。他看向黑霧深處,那里隱約傳來鎖鏈拖動的聲音,還有老道熟悉的咳嗽聲,咳嗽聲里夾雜著模糊的話語︰“玄微……別來……”
“師父在求救。”他握緊刀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邁。
“是‘本疑’在模仿他的聲音。”善魄的紅繩拉住他,“你仔細听,咳嗽聲里沒有氣音,像破風箱在響,真正的魂魄不會這樣。”
張玄微屏住呼吸,果然听出了破綻——那咳嗽聲太規律了,每次間隔的時間都一模一樣,像是被人設定好的程序。他突然想起老道生前有哮喘,一到陰雨天就咳得撕心裂肺,聲音從來都是斷斷續續,帶著求生的掙扎,絕不是這樣平穩得詭異。
“它連師父的疼都模仿不像。”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冷意,揮刀劈開面前的黑霧,“那就讓它見識見識,真正的守印人是怎麼做事的。”
黑霧被刀刃劈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的石階,石階上布滿了青苔,青苔里嵌著細小的骨頭,像是無數人曾在這里跌倒、爬起、最終沒能走出去。善魄的紅繩在前面引路,紅光順著石階延伸,照亮了兩側的石壁,石壁上刻滿了字,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悔”字,有的字被指甲摳得很深,顯然是刻字人用了全身力氣。
“是之前被困在這里的人刻的。”善魄的紅繩輕輕觸踫著一個“悔”字,字里突然滲出黑血,“他們被‘本疑’困住,最終相信了自己罪無可赦,才會在石壁上刻下這些字,最後被黑霧吞噬,連魂魄都不剩。”
張玄微的指尖劃過另一個“悔”字,字的邊緣有個小小的刀痕,是用破魂刀的刀尖刻下的——那是他的刀!難道他以前來過這里?
“你確實來過。”善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三年前,你為了找師父的魂魄,曾闖進過這里,被‘本疑’困住了七天七夜,最後是老道的殘魂拼盡全力把你送出去的,這段記憶被你自己封印了,因為你覺得是自己害了師父的殘魂。”
張玄微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段模糊的畫面︰他躺在石階上,渾身是傷,老道的殘魂像一縷青煙,正被黑霧一點點吞噬,殘魂最後的眼神里沒有責怪,只有不舍。這個畫面太過痛苦,他下意識想避開,破魂刀卻突然發燙,逼得他不得不面對——星圖上,代表這段記憶的光點正在閃爍,像是在說“別躲,看清楚”。
“三年前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善魄的紅繩輕輕纏繞住他的手腕,“老道的殘魂是自願的,他說與其消散在焚心墟,不如用最後的力量換你活著出去,守住歸元墟。這不是你的錯,是他的選擇,你該尊重他的選擇。”
石階盡頭出現一扇鐵門,門上掛著三把鎖,鎖孔里分別刻著“過去”“現在”“未來”三個字。鎖鏈上纏繞著黑色的藤蔓,藤蔓上的花苞正緩緩綻放,每個花苞里都藏著一張臉︰過去的張玄微在哭,現在的張玄微在掙扎,未來的張玄微在狂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想過去,就得打開這三把鎖。”黑袍人的聲音在門後響起,“用你的愧疚開過去的鎖,用你的猶豫開現在的鎖,用你的絕望開未來的鎖,很簡單,不是嗎?”
張玄微看著過去的自己,那張臉上還帶著少年的青澀,正舉著燒斷的吊橋繩索哭泣,淚水打濕了繩結上的血跡。他確實有愧疚,愧疚自己沒能早點發現師父被邪魄附身,愧疚自己下手不夠快,讓師父多受了那麼多苦。
“愧疚不是鑰匙,是枷鎖。”善魄的紅繩指向過去的鎖孔,“真正能打開過去的,是接納。接納自己當時的弱小,接納事情已經發生,接納你再怎麼愧疚也回不去了。”
張玄微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沒有觸踫那把鎖,而是輕輕撫摸著花苞里過去的自己。少年的哭聲漸漸停止,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身影化作一道光,鑽進過去的鎖孔,鎖“ 噠”一聲彈開。
現在的鎖孔前,花苞里的張玄微正在揮刀砍向藤蔓,動作卻遲疑不定,既想前進,又怕前方有陷阱。他確實有猶豫,猶豫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擔起守印人的責任,猶豫自己是不是在重蹈師父的覆轍,猶豫自己所謂的守護,會不會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
“猶豫不是弱點,是謹慎。”善魄的紅繩纏繞住現在的鎖,“真正的勇敢不是橫沖直撞,是知道前路有陷阱,還願意一步一步踩穩了往前走。你看你的刀,雖然慢,但每一刀都砍在藤蔓的七寸,這就是你的本事。”
張玄微對著花苞里的自己點了點頭,現在的自己也停下動作,對著他豎起大拇指,身影化作光,鑽進現在的鎖孔,第二把鎖也開了。
未來的鎖孔前,花苞里的張玄微笑得癲狂,手里的破魂刀沾滿了鮮血,刀下是無數魂魄的尸體。“本疑”想讓他相信,未來的自己會被力量吞噬,變成比邪魄更可怕的怪物。
但張玄微看著那張狂笑的臉,卻突然笑了。“它連未來都模仿不像。”他的聲音帶著篤定,“真正的未來,哪會只有一種可能?我或許會犯錯,會迷茫,但絕不會變成這樣。因為師父教過我,刀是用來守護的,不是用來殺戮的。”
狂笑的臉突然凝固,像是被戳破的謊言,漸漸扭曲成“本疑”的真面目——一團沒有形態的黑霧。張玄微揮刀砍向黑霧,黑霧尖叫著消散,未來的鎖孔里,鑽出個新的身影︰未來的張玄微正坐在觀星台上,教一個少年畫符,少年的臉上有塊蝴蝶胎記,正是之前牆頭上搖銅鈴的那個。
未來的自己對他眨了眨眼,身影化作光,鑽進未來的鎖孔,第三把鎖應聲而開。
鐵門緩緩打開,門後是個巨大的石室,石室中央的石台上,綁著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老道!他被鐵鏈鎖在石台上,灰袍上布滿了鞭痕,臉上卻帶著平靜的微笑,看見張玄微時,甚至還眨了眨眼,像是在打招呼。
“師父!”張玄微想沖過去,卻被善魄拉住。
“看他的腳。”善魄的紅繩指向老道的腳下,那里沒有影子,石台上只有鐵鏈的陰影,“真正的魂魄,在有光的地方都會有影子。”
張玄微猛地停住腳步,果然看見老道的腳下空空如也。石台上的老道突然咧開嘴,笑得異常猙獰,原本平靜的臉瞬間裂開,露出底下黑袍人的臉︰“不錯嘛,居然能識破我的偽裝。可惜啊,你的小女朋友就沒這麼聰明了。”
他猛地拽動鐵鏈,鐵鏈的另一端突然繃緊,善魄的紅繩瞬間被拉直,張玄微轉頭,看見善魄的身影正在變得透明,紅繩上的光芒越來越黯淡——原來鐵鏈早就纏上了她的紅繩,正一點點吸走她的力量。
“善魄!”他揮刀砍向鐵鏈,刀刃卻被鐵鏈彈開,鐵鏈上浮現出無數個“本疑”的碎片,發出刺耳的尖嘯。
“別管我!”善魄的聲音帶著虛弱,“它要的是你!你往前走,找到‘本疑’的核心,毀了它,我就能解脫!”
石台上的黑袍人笑得更得意︰“她在騙你呢!你一走,她就會被鐵鏈徹底吞噬,連魂魄都剩不下。你選吧,是救她,還是繼續往前走?”
張玄微看著善魄透明的臉,又看向石室深處,那里隱約能看見一顆黑色的珠子,珠子周圍纏繞著無數魂魄的碎片,正是“本疑”的核心。他知道善魄說得對,只有毀掉核心,才能徹底解決問題,可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吞噬?
“這才是最難的選擇,不是嗎?”黑袍人舔了舔嘴唇,“守印人嘛,總要學會犧牲別人,不是嗎?你師父是這樣,你也該是這樣……”
“閉嘴!”張玄微突然笑了,笑聲在石室里回蕩,“你不懂什麼是守護。守護不是犧牲別人,是相信同伴。”
他沒有去砍鐵鏈,而是反手將破魂刀遞給善魄︰“拿著,用星圖的力量護住自己,我去毀了核心。你要是敢在我回來前消失,我就把歸元墟所有的‘本疑’碎片都丟進你家元魂珠,讓你天天看著它們煩。”
善魄愣住了,隨即也笑了,紅繩接過破魂刀,星圖的光芒順著紅繩蔓延,在她周圍形成一道屏障,鐵鏈的吸力頓時減弱。“你最好快點,我可沒耐心等太久。”
張玄微轉身沖向石室深處,黑袍人想伸手阻攔,卻被善魄用破魂刀逼退。星圖的光芒在石室內交織,刀光與紅光相互配合,竟形成一道完美的屏障,將黑袍人牢牢擋在後面。
“不可能!你們怎麼會這麼默契?”黑袍人發出難以置信的嘶吼,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恐懼。
“因為我們不是在利用彼此,是在相信彼此。”善魄的紅繩突然收緊,將黑袍人纏住,“這一點,你永遠學不會。”
張玄微的身影在核心的黑光中越來越近,破魂刀的星圖與核心的黑光踫撞,激起無數火花。他能“感”到核心里無數魂魄的痛苦,它們都在吶喊,都在渴望解脫,這些吶喊像燃料一樣注入他的刀,讓星圖的光芒越來越亮。
核心的黑光在光芒中劇烈收縮,顯然是在害怕。張玄微舉起刀,對準核心最脆弱的地方,那里隱約能看見一顆小小的蓮子,正是銅鏡里那顆,此刻正被黑光死死包裹著,無法綻放。
“你困不住它的。”他的聲音帶著堅定,“就像你困不住所有想好好活著的魂魄,困不住所有相信光明的人。”
刀刃落下的瞬間,核心突然爆發出刺眼的光,黑光與金光交織,整個石室都在劇烈震動,黑袍人的嘶吼聲漸漸遠去,善魄的紅繩重新變得鮮艷,鐵鏈在光芒中斷裂,化作無數光點消散。
但張玄微沒有停下,因為他看見核心破碎後,無數個新的“本疑”碎片正從石縫中鑽出,像潮水一樣涌向石室的每個角落。這些碎片比之前的更小,更隱蔽,顯然是想鑽進地脈,潛伏起來,等待下一次機會。
“別想跑!”他揮刀砍向碎片,星圖的光芒在石縫中穿梭,照亮了更深的地下——那里是歸元墟的地脈源頭,無數條銀色的絲線從源頭延伸出去,連接著地面上的每個魂魄,每個生命,而“本疑”的碎片,正想順著這些絲線蔓延,污染整個歸元墟的根基。
善魄的紅繩突然化作一張大網,將碎片牢牢罩住︰“得去地脈源頭!在它們鑽進絲線前攔住它們!”
張玄微看向地脈源頭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只有銀色的絲線在黑暗中閃爍,像無數條等待被守護的生命線。他握緊破魂刀,星圖的光芒與絲線的銀光遙相呼應,形成一道溫暖的光帶,指引著他們前進的方向。
他知道,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開始。“本疑”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怪物,是存在于每個生命心底的陰影,是對自己的懷疑,對他人的猜忌,對世界的失望。只要還有生命存在,“本疑”就永遠不會消失,他們能做的,不是徹底消滅它,而是守住地脈,守住人心,讓陰影永遠無法遮住光明。
破魂刀的星圖在黑暗中跳動,像一顆永不熄滅的心髒,張玄微的腳步堅定,朝著地脈源頭走去,善魄的紅繩在他身邊飛舞,紅光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他眼底的決心。
洞口的黑霧帶著刺骨的寒意,鑽進張玄微的衣領時,竟幻化成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得他皮膚發麻。破魂刀的星圖在掌心灼灼發燙,像是在與黑霧里的某種東西對峙——他能“聞”到黑霧里混雜著邪魄的腥氣、憶蟲的木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茶香,那是老道最愛的粗茶味道,卻被扭曲得帶著股腐味。
“小心腳下。”善魄的紅繩突然纏上他的腳踝,紅光順著褲腳蔓延,在他腳邊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網眼間,黑霧中隱約浮現出無數只手,有的枯瘦如柴,有的稚嫩小巧,都在試圖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更深的黑暗。
“是‘牽魂手’,”善魄的聲音帶著警惕,紅繩上的“念”字忽明忽暗,“它們是被‘本疑’困住的執念,抓不住活人的魂魄,就想抓個念想當替身。”
張玄微低頭,看見最近的一只手戴著枚熟悉的銀戒指——那是他八歲生辰時,師父送他的禮物,後來在歸元墟的混戰中遺失了。手的主人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突然抬起頭,露出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只是那張臉的眼楮里,沒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黑。
“你丟了我,”那張臉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磨鐵,“你說過會永遠戴著我的。”
張玄微的心髒猛地一縮,握刀的手緊了緊。破魂刀的星圖突然射出一道金光,照亮了那只手的手腕——那里有道細小的疤痕,是他當年學刻符時不小心劃的,而他自己的手腕上,同樣的位置也有一道。
“它在模仿我。”張玄微的聲音沉了沉,刀刃在黑霧中劃出一道弧線,金光斬斷了那只手,斷口處涌出黑色的霧氣,發出淒厲的尖叫。
“不是模仿,是偷。”善魄的紅繩網突然收緊,將周圍的牽魂手都擋在外面,“它偷了你的記憶碎片,拼出個假的你,就想讓你相信‘你早就把重要的東西丟光了’。”
影子捧著的蓮子突然亮起,光芒中浮現出那枚銀戒指的下落︰它掉進了歸元墟的忘川河,被一只老龜餃走,當作了孵蛋的暖石。老龜的背甲上,刻著張玄微從未見過的符——那是老道偷偷刻的,符意是“平安”,顯然是怕他遺失戒指後不安,特意留下的念想。
“我沒丟。”張玄微看著光芒中的老龜,緊繃的肩膀漸漸放松,“它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護著我。”
那只與他相似的手在金光中漸漸消散,黑霧里的其他牽魂手也跟著退縮了幾分,顯然是被這句篤定的話削弱了力量。
他們繼續往深處走,黑霧越來越濃,連破魂刀的金光都被壓縮成一團,只能照亮身前三尺的地方。腳下的路開始變得泥濘,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踩在某種生物的皮膚上,泥里還夾雜著細小的骨頭渣,硌得腳底生疼。
“這是‘悔骨路’,”善魄的紅繩突然纏上他的手腕,紅光滲入他的掌心,“每粒骨頭渣,都是一個被‘本疑’放大的後悔。你踩得越疼,說明心里的悔意越重。”
張玄微的腳步頓了頓,果然感覺到腳底傳來尖銳的刺痛——那是焚心墟的記憶,他後悔沒早點發現師父被邪魄附身,後悔燒斷吊橋時的決絕,後悔連師父最後想說的話都沒听完。這些悔意像針,扎得他幾乎邁不開腿。
“別停。”影子突然開口,透明的聲音里帶著少年的清澈,“越停,骨頭渣越會往肉里鑽。”
影子捧著蓮子往前走,腳底的骨頭渣在接觸到蓮子光芒的瞬間,都化作了細小的光點,融入光芒中。張玄微看著它的背影,突然想起石頭——那個總愛說“疼著疼著就習慣了”的少年,明明自己怕疼怕得要命,卻總在別人疼的時候裝出一副勇敢的樣子。
“對,疼著疼著就習慣了。”他低聲重復著,咬緊牙關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沒有再停,破魂刀的金光隨著他的動作,一點點撐開黑霧,照亮了更多的路。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突然出現一點微光。那光芒是青綠色的,像極了靜心苑後山的螢火,卻比螢火更密集,遠遠望去,像是一片懸浮在黑暗中的星海。
“是‘惑心螢’。”善魄的紅繩突然繃緊,“它們的光會讓人看見最想要的東西,很多人就是看著看著,就站在原地不動了,最後變成了牽魂手的養料。”
張玄微果然在螢光中看到了靜心苑︰觀星台的月光灑在石階上,師父坐在竹椅上煮茶,茶煙裊裊,繞著他的灰袍打轉。他甚至能聞到茶香里混著的艾草味,那是師父總愛在茶里加的東西,說是能安神。
“玄微,過來喝茶。”師父的聲音從螢光中傳來,溫和得像小時候哄他喝藥時的語氣。
張玄微的腳步真的頓住了,心髒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撓著,癢癢的,暖暖的。他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師父了?沒有黑血,沒有扭曲,只是個普通的老人,在月光下等著他回家。
“別信。”善魄的紅繩猛地勒了他一下,疼痛感讓他瞬間清醒,“你看螢光的邊緣——”
張玄微眯起眼,果然看見螢光的邊緣,有無數雙眼楮在閃爍,都在貪婪地盯著他,像是在等他走進那片光。而師父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透明,手指端著的茶杯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邪魄那張猙獰的笑臉。
“我知道你在。”張玄微突然對著螢光喊道,破魂刀的星圖在他掌心旋轉,“你以為變個樣子,我就認不出了?師父煮茶時,左手的小指會微微翹起,因為年輕時被蛇咬過,關節不太靈活。你學得了樣子,學不了這個。”
螢光中的師父身影猛地一僵,左手的小指果然不自覺地伸直了。下一秒,整個靜心苑的景象像被打碎的鏡子,瞬間消散,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惑心螢,每只螢火蟲的肚子里,都藏著個小小的邪魄碎片。
“有點意思。”黑袍人的聲音在黑霧中響起,帶著一絲意外,“沒想到你居然能看出破綻。”
無數只惑心螢突然聚集,化作黑袍人的模樣,只是這次,他的臉上帶著笑意,不再是之前的猙獰︰“既然騙不了你,那就讓你看看真東西。”
黑袍人抬手一揮,黑霧突然散開,露出底下的景象——那是個巨大的溶洞,洞壁上嵌滿了發光的石頭,石頭里都凍著魂魄,有的在掙扎,有的在哭泣,有的則面無表情,像是已經放棄了抵抗。
而溶洞的最深處,立著塊巨大的冰柱,冰柱里凍著的,赫然是老道的魂魄!
老道的眼楮緊閉著,灰袍上結滿了冰花,胸口微微起伏,顯然還活著。只是他的眉心,嵌著塊黑色的石頭,石頭上的紋路與邪魄碎片一模一樣,正源源不斷地吸收著他的靈力。
“師父!”張玄微的眼楮瞬間紅了,想沖過去,卻被善魄的紅繩死死拉住。
“別沖動!”善魄的聲音急促,“冰柱周圍有‘鎖魂陣’,你現在過去,只會變成新的冰雕!”
張玄微這才注意到,冰柱周圍刻滿了黑色的符文,符文組成一個巨大的“困”字,每個筆畫里都流淌著黑色的霧氣,正是邪魄的力量。老道的靈力順著那些符文,源源不斷地流向溶洞中央的一口井——井里黑沉沉的,像是連接著另一個世界。
“那是‘噬魂井’,”黑袍人走到冰柱前,用手指敲了敲冰面,發出清脆的響聲,“你師父的靈力,會順著井流進邪魄的本體,等吸干了他,下一個就是你,再下一個,就是整個歸元墟的魂魄。”
冰柱里的老道似乎听到了他們的對話,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眉心的黑色石頭突然亮起,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在冰柱里劇烈掙扎,卻只是徒勞。
“師父!”張玄微的理智幾乎要被沖垮,破魂刀的星圖在他掌心沸騰,金光幾乎要將他的手灼傷。
“你看,”黑袍人笑著指了指冰柱,“他還在等你救他。你不是一直後悔沒救他嗎?現在機會來了,只要你把破魂刀扔進噬魂井,我就放了他,怎麼樣?”
張玄微的目光落在破魂刀上,星圖的光芒映著他的臉,一半是憤怒,一半是掙扎。破魂刀是師父留給他的,是守護歸元墟的武器,可如果用它能換回師父……
“別信他!”善魄的紅繩突然纏上他的刀鞘,“老道的靈力精純,邪魄吸了這麼久都沒吸干,顯然是他在故意拖延!你看他的左手——”
張玄微猛地看向冰柱里的老道,果然看見他的左手藏在袖袍里,手指在偷偷比劃著什麼。那是他們師徒倆才懂的暗號︰左三右四,上七下九——是破魂刀的解陣口訣!
“我就知道。”張玄微的眼眶更紅了,卻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激動。他握緊破魂刀,星圖的光芒與他的靈力呼應,在他掌心形成一道金色的符,“師父從來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
黑袍人的臉色終于變了︰“你居然看得懂?”
“你不懂我們師徒。”張玄微突然笑了,笑容里帶著釋然,也帶著決絕,“你以為困住他的是冰柱,是鎖魂陣?其實困住他的,是他想看看我能不能獨當一面。”
他舉起破魂刀,星圖的光芒在溶洞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度,金光順著老道比劃的暗號,精準地落在鎖魂陣的每個節點上。黑色的符文在金光中劇烈閃爍,發出“滋滋”的響聲,像是在痛苦地哀嚎。
“不可能!”黑袍人發出一聲怒吼,身體突然化作無數只惑心螢,撲向張玄微,“我明明把他的記憶都封鎖了,他怎麼可能還會解陣!”
“因為有些東西,不是你能封得住的。”張玄微揮刀劈開螢群,金光所過之處,惑心螢紛紛消散,“比如師父教我的第一句口訣,比如他握刀時的姿勢,比如我們師徒倆刻在骨子里的信任。這些東西,比你的邪魄碎片強多了!”
鎖魂陣的符文在金光中漸漸瓦解,冰柱上的冰花開始融化。老道的眼楮猛地睜開,看向張玄微時,露出了個虛弱卻欣慰的笑容,與記憶中無數次教他畫符、教他握刀時的笑容一模一樣。
“臭小子,沒給師父丟臉。”老道的聲音透過融化的冰面傳來,帶著一絲沙啞,卻清晰無比。
就在這時,溶洞中央的噬魂井突然劇烈震動,井里噴出黑色的水柱,水柱中浮現出邪魄的真身——那是一團巨大的黑霧,黑霧里伸出無數只手,抓向冰柱里的老道,顯然是想在鎖魂陣瓦解前,吸走他最後一點靈力。
“休想!”張玄微的破魂刀在他掌心旋轉,星圖的光芒凝聚成一道金色的箭,直刺邪魄的真身。
善魄的紅繩、影子的蓮子同時發力,紅光與綠光交織,形成一道屏障,擋在冰柱前。黑袍人所化的惑心螢也被光芒困住,在屏障外瘋狂沖撞,卻始終無法靠近。
冰柱的裂縫越來越大,老道的魂魄在光芒中漸漸甦醒,他看著張玄微,看著善魄,看著影子,最後將目光落在那口噬魂井上,虛弱的笑容里突然多了一絲決絕。
“玄微,記住師父的話,”老道的聲音突然變得洪亮,“守護不是抱著不放,是該放手時,敢放手。”
他的身體突然爆發出耀眼的白光,白光穿透冰柱,穿透邪魄的黑霧,直沖噬魂井。井水瞬間沸騰,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像是在被某種力量淨化。
“師父!”張玄微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他知道老道要做什麼——他要與邪魄同歸于盡。
“別難過。”老道的聲音在白光中回蕩,“我這把老骨頭,能換歸元墟十年安穩,值了。你呀,以後別總皺著眉頭,多笑笑,像你小時候那樣……”
白光越來越亮,將整個溶洞都照得如同白晝。黑袍人的慘叫聲、邪魄的嘶吼聲、噬魂井的沸騰聲,都在白光中漸漸消散。張玄微握緊破魂刀,看著那道熟悉的白光,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卻在臉上綻開一個笑容——像小時候那樣,沒心沒肺,卻又帶著一絲倔強。
當白光散去,溶洞里的黑霧已經消失,鎖魂陣的符文化作了飛灰,噬魂井里的水變得清澈見底,倒映著洞頂的鐘乳石,像一片平靜的星空。
冰柱已經融化,老道的魂魄也不見了蹤影,只在原地留下一枚小小的銅錢——那是張玄微小時候買糖吃,不小心掉在師父茶罐里的,後來師父總說“沾了茶味,能鎮邪”,一直帶在身上。
張玄微撿起銅錢,放在手心,銅錢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暖暖的,像師父的手掌。
“他走了。”善魄的聲音里帶著悲憫,紅繩輕輕纏繞住他的手腕。
“不,他沒走。”張玄微握緊銅錢,破魂刀的星圖在他掌心重新亮起,“他在這兒,在歸元墟的每一寸土地里,在我畫的每一道符里,在我握刀的每一次里。”
溶洞深處,突然傳來細微的“ 嚓”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碎裂。張玄微抬頭,看見洞壁上那些凍著魂魄的石頭,都在發出同樣的響聲,石縫中滲出金色的光芒——是老道的白光,在淨化了邪魄後,又來解救這些被困的魂魄。
“我們該走了。”影子捧著蓮子,蓮子的光芒里,浮現出歸元墟的新景象︰斷壁殘垣間長出了青草,忘川河的水變得清澈,守墓人的蘭花在廢墟上綻放,石頭的銅鈴在風中作響……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卻又帶著一絲隱隱的不安。
張玄微看向那口清澈的噬魂井,井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既不是邪魄的黑,也不是老道的白,而是一種詭異的灰色,像是兩種力量踫撞後留下的余燼。
“邪魄……真的被徹底消滅了嗎?”他忍不住問。
善魄的紅繩在井口上方輕輕晃動,紅光突然變得黯淡︰“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井底有東西在醒過來,它既不屬于邪魄,也不屬于正道,更像是……一種全新的存在。”
影子的蓮子突然劇烈閃爍,光芒中浮現出一幅模糊的畫面︰灰色的霧氣從井里涌出,籠罩了整個歸元墟,所有的魂魄都在霧氣中變得呆滯,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它在警告我們。”張玄微握緊了手中的銅錢和破魂刀,星圖的光芒與銅錢的溫度交織,在他掌心形成一股新的力量,“不管是什麼,我們都得去看看。”
他轉身,朝著噬魂井走去。善魄和影子緊隨其後,紅繩與蓮子的光芒在他身後交織,照亮了井底的黑暗。他知道,井底等待他的,必然是比邪魄更難對付的存在,是兩種力量踫撞後生出的怪物,是“本疑”最深處的恐懼。
但他沒有退縮。因為他的手心,握著師父留下的溫度;他的刀里,藏著歸元墟的希望;他的心里,裝著所有還未完成的守護。
故事,自然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