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白甦的性格跟之前不同。
曠野的風是冷的，帶著鐵銹和塵土的味道，刮在臉上像鈍刀子割肉。
白甦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與這個荒涼世界格格不入的米色針織開衫，背著自己的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仿佛沒有盡頭的廢棄公路上。
她莫名其妙地變成這個同樣叫白甦、卻備受排擠的年輕女孩。
原主的記憶碎片模糊不清，只留下強烈的委屈、孤獨，以及被所謂“朋友們”刻意遺棄在這荒郊野外的冰冷事實。
天色漸晚，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下來，四周是齊腰深的、枯黃的野草，以及遠處影影綽綽、如同巨人骸骨般的廢棄工廠輪廓。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聲和她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攫住了她，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和平世界。
就在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即將淹沒她時，身後傳來了沉重的、碾壓路面的聲音。地面微微震動。
白甦猛地回頭。
那是一輛卡車，巨大得超乎想象。
它不像是在行駛，更像是一座移動的、銹跡斑斑的鋼鐵山脈。
駕駛室高聳，需要仰視才能看到車窗。車身上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和棕紅色的銹蝕，仿佛剛從某個末日戰場或者被遺忘的垃圾場里爬出來。
它沒有鳴笛，只是沉默地、帶著無可阻擋的氣勢逼近。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恐懼。
白甦幾乎是踉蹌著沖到公路中央，用力揮舞著雙臂。
“停車！請停一下！”
巨型卡車在她面前幾米處緩緩停下，帶起的風吹動了她的發絲和衣角，塵土撲面而來。
它安靜得可怕，引擎低沉地轟鳴，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在喘息。
駕駛室的門很高。
白甦踮起腳，勉強夠到冰冷的門把手，用力拉開。
一股混合著機油、陳年煙草、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金屬冷卻後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
她仰起頭，對上了一雙眼楮。
駕駛座上是一個男人，高大得即便坐著也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他穿著簡單的深色工裝襯衫，袖子隨意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結實流暢，膚色是健康的蜜色，青色的血管微微隆起。
他的五官深刻而冷峻，下頜線繃得很緊，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楮，顏色是罕見的深榛色，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近乎純黑，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或者……打磨光滑的燧石。
他很帥，是一種帶著原始野性和冰冷距離感的帥氣，像荒原上孤獨的頭狼。
白甦的心跳漏了一拍，但立刻擠出一個盡可能甜美無害的笑容，語速稍快，帶著點劫後余生的慶幸和懇求“先生，對不起打擾您！我……我被朋友落在這里了，能不能……能不能麻煩您捎我一段，到最近的市區就行？我不會白坐車的！”
她急忙從肩上那個看起來同樣格格不入的、繡著小雛菊的帆布包里摸索著，拿出一個用淺藍色細棉布縫制的小袋子，上面還用同色絲線繡了一個“安”字。
袋子散發出一陣清淡寧神的草本香氣。
“這個是我自己做的安神包，里面放了薰衣草、洋甘菊和一點點陳皮，聞著能讓人放松，送給你，算是一點謝意。”她雙手捧著，遞過去，眼楮亮晶晶的，帶著純粹的期待。
男人垂眸，視線在那只與他粗糙環境極不相稱的、縴細白皙的手和那個小巧的香包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淨，但指腹和虎口處有明顯的厚繭。
他沉默地接了過去，沒有立刻聞，只是捏在手里，那粗糙與柔軟的對比極其鮮明。
然後，他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下巴，示意副駕駛的位置。
“謝謝你！”白甦如蒙大赦，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高大的副駕駛座。
車內空間很寬敞，但同樣彌漫著那種冷冽的、屬于他的氣息。她小心翼翼地系好安全帶，將帆布包放在並攏的膝蓋上。
卡車重新啟動，平穩地加速，將那片令人窒息的曠野甩在身後。
車內一片寂靜，只有引擎低沉規律的轟鳴。
男人專注地看著前方，側臉線條像冰封的山巒。
白甦覺得氣氛有點太沉悶了，而且她確實需要一點東西壓壓驚。
她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鐵盒，打開，里面是五顏六色的、自制的水果硬糖。
還好，自己的小包跟著自己一起過來了。
她先捻起一顆淡綠色的，是薄荷檸檬味的，遞到男人旁邊“喏，清涼糖，我自己熬的，提神醒腦，味道還不錯。路上含著，沒那麼無聊。”
男人瞥了一眼那顆晶瑩剔透的糖，又看了一眼女孩滿是真誠的笑臉，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放入了口中。
冰冷的指尖無意中觸踫到她溫熱的掌心，兩人都微微一頓。
白甦自己也吃了一顆粉紅色的草莓糖，滿足地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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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意在舌尖化開，驅散了些許寒意和不安。
“怎麼樣？不錯吧？”她歪頭看他，帶著點小得意。
男人喉結微動，似乎品味了一下，然後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一直緊抿的唇角線條，似乎柔和了那麼一絲絲。
他眉宇間那種凍結般的冷冽，也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甜意融化了一個小角。
這細微的變化鼓勵了白甦。她本質上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穿越的惶惑和被遺棄的委屈，在這暫時的安全環境中，化作了傾訴的欲望。
而且，這個男人雖然冷，但似乎並不危險——至少目前看來。
“我叫白甦，白色的白，紫甦的甦。你叫什麼名字呀？”她開始嘗試聊天。
“……他們都叫我銹鐵釘。”男人的聲音低沉，帶著點砂礫感，意外地並不難听。
“銹鐵釘？”白甦眨了眨眼，這個名字听起來又酷又帶著點頹廢的滄桑感，很符合他和他這輛座駕的氣質，“很特別的名字。那我叫你釘哥好不好？”
銹鐵釘沒有反對，算是默認了。
于是，白甦的話匣子打開了。
她說話帶著一種獨特的節奏和比喻，是銹鐵釘從未接觸過的鮮活與靈動。
她抱怨這鬼地方的天氣說“風吹得人骨頭縫里都冒涼氣，像老家冬天忘了關的冰箱門”，形容自己剛才的害怕是“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表演踢踏舞了”，甚至看到路邊一棵歪脖子樹，都能聯想到“它是不是昨晚熬夜打游戲，現在困得腦袋都耷拉了”。
她妙語連珠，聲音清脆，像一顆顆小石子投入銹鐵釘那片死寂的心湖，蕩開一圈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他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听，偶爾從喉嚨里發出一個單音節點表示回應，但緊繃的側臉線條不知何時已徹底放松下來。
當白甦講到她試圖用自制的酸梅湯配方跟路邊攤主換東西，結果被當成騙子轟走時，她皺著小臉，模仿攤主夸張的表情“那大叔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端著的不是酸梅湯，是什麼巫婆的魔法藥水！”
銹鐵釘的嘴角，終于控制不住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清晰可辨的、短暫的微笑。
雖然轉瞬即逝，但確實存在過。那一笑，仿佛冰河解凍，讓他整張冷峻的臉都瞬間生動起來，有一種驚人的魅力。
“釘哥，你開車的時候是不是見過很多好玩的地方？或者……奇怪的地方？”她好奇地問，對這個未知的世界充滿了探究欲。
銹鐵釘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沒什麼好玩的。”他的聲音依舊平淡，“這條路，只通向該去的地方。”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感，白甦敏銳地感覺到了，她沒有再追問，只是輕輕“哦”了一聲，然後換了個輕松的話題“那釘哥你喜歡吃什麼？我做飯可好吃了，特別是糖醋排骨，我外婆都說我能去開館子了！”
就這樣，一個嘰嘰喳喳，一個沉默寡言，奇妙的氛圍在寬敞的駕駛室里流淌。
銹鐵釘甚至在她講到某個特別有趣的童年糗事時，低低地笑了一聲，雖然很快被他用一聲輕咳掩飾了過去。
當白甦苦悶著臉，回答他之前關于為何獨自在野外的問題時（她用了原主記憶里的說辭——“朋友們說有急事，先開車走了”），銹鐵釘握著方向盤的指節微微收緊。
他不太習慣安慰人，尤其是這樣看起來柔軟易碎的生物。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干巴巴地擠出一句“……那種朋友，不值得。”
白甦愣了一下，隨即心里一暖，用力點頭“嗯！你說得對！”
但畢竟還是要跟著他們一起回去。
天色完全黑透時，遠處終于出現了城市的燈火，如同散落在地平線上的碎鑽。
卡車駛入了市區邊緣，周圍的建築逐漸增多，霓虹燈招牌開始閃爍，行人車輛也出現了。
只是這個世界的色調似乎依舊偏冷硬，帶著一種工業時代的疏離感。
在一個看起來相對繁華的十字路口附近，白甦一眼看到了站在一家便利店門口的幾個人——正是原主記憶中那些將她拋下的“朋友”。
那個穿著亮片吊帶裙、身材火辣的紅發女孩是麗莎，摟著她肩膀的高個子男生是馬克，旁邊還有其他人。
“釘哥，停一下車！我看到我朋友了！”白甦連忙說道。
銹鐵釘依言緩緩將車靠邊停下。
白甦一邊解安全帶，一邊再次道謝“真的太謝謝你了釘哥，要不是你，我可能今晚就得在野外喂蚊子……或者更糟的東西了。”她吐了吐舌頭，語氣真誠。
她伸手去開車門，準備跳下去。
“等等。”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白甦回頭。
銹鐵釘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的某個虛空點，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接下來的話難以啟齒。
“……聯系方式。”他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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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甦有些意外，隨即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好呀！”
她立刻又從帆布包里翻出便簽本和一支卡通圓珠筆，刷刷寫下一串數字，“這是我的號碼！釘哥你以後要是路過這邊，或者想嘗嘗我的手藝，可以給我打電話！”
她把便簽紙撕下來，遞給他。
銹鐵釘接過，那張寫著娟秀數字的小紙條在他寬大的掌心里顯得格外脆弱。
他看了一眼，小心地折好，放進了工裝襯衫的口袋里。
“那我走啦！路上小心！”白甦像只快樂的小鳥，推開車門，輕盈地跳了下去，朝著便利店門口那群人跑去。
銹鐵釘沒有立刻離開。
他的巨型卡車靜靜地停在街角的陰影里，像一頭融入夜色的野獸。
他透過深色的車窗，看著那個穿著米色開衫的嬌小身影跑向她的“朋友們”。
便利店的燈光很亮，足以讓他看清那幾人的表情。
當白甦跑近時，那群人中不少人臉上先是閃過明顯的驚訝，然後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譏誚。
紅發麗莎雙手抱胸，嘴角下撇，似乎在質問著什麼。馬克則是一臉不耐煩，甚至帶著點輕蔑。
他們圍著白甦，形成了一種壓迫的姿態。
白甦背對著卡車，銹鐵釘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低下的頭和收緊的肩膀。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張便簽紙的邊緣，深榛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變得幽深而冰冷。
之前因女孩而短暫浮現的那點暖意，此刻已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沉郁、更復雜的東西。
他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或者說……潛伏的獵食者，在陰影里靜靜地注視著光明處的紛擾。
那群人似乎有所察覺，朝卡車的方向瞥了幾眼，但只能看到一個大得夸張的、銹跡斑斑的卡車輪廓，以及駕駛室里一個模糊的高大人影，細節一概不清。
那龐大的體積和陰森的氣質讓他們感到些許不適，議論聲小了下去。
麗莎拉了拉馬克，幾人不再理會白甦，轉身朝街道另一頭走去。
白甦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還是默默地跟在了他們後面，身影顯得有些孤單。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銹鐵釘才緩緩收回視線。
他拿起被隨意放在操控台上的那個淺藍色安神包，放到鼻尖，清淡寧神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滲入呼吸。
然後，他發動了卡車。
引擎發出比之前更加低沉的咆哮，巨型卡車悄無聲息地滑出陰影，匯入車流，很快消失在霓虹閃爍的、冰冷都市的深處。
白甦跟在那群“朋友”身後，感受著他們刻意營造的隔離感，心里卻不像原主那樣充滿了委屈和難過。
她摸了摸帆布包里還剩下不少的清涼糖和安神包，想起駕駛室里那個沉默卻意外給了她一絲安全感的男人，嘴角微微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這個奇怪的世界，似乎……也變得有點意思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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