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從不遠處湖邊的小廣場飄了過來。
旋律浪漫而深情,是那首經典的《canon in d》。
兩人循聲望去。
只見廣場中央,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旁,一個穿著得體的年輕男人正深情地演奏著。
他的面前,單膝跪著一位手捧大束紅玫瑰、滿臉驚喜和感動的女孩。
周圍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群,臉上都帶著善意的笑容和祝福。
顯然,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鋼琴求婚。
那熟悉的、象征著浪漫與幸福的鋼琴旋律,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猝不及防地狠狠扎進了伊月蓮的耳膜,扎進了他靈魂深處最陰暗、最恐懼的角落。
瞬間,冰冷的壁櫥,無盡的黑暗,餓到燒灼的胃,繼父揮舞的教鞭,燒紅的煙斗,大腿上烙印般的劇痛,所有被他強行壓抑的、與鋼琴緊密相連的痛苦記憶和生理性的厭惡恐懼,如同被按下了開關的毒氣,轟然爆發。
伊月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淨淨,那雙剛才還盈滿溫柔笑意的眼眸里,瞳孔急劇收縮,翻涌起無法控制的驚懼和濃得化不開的憎惡。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指關節用力到發白,呼吸也變得急促而紊亂,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轉身逃離這該死的、充滿“幸福”噪音的地方。
就在那巨大的恐懼和厭惡即將沖破他勉力維持的溫順外殼,讓他在白甦面前徹底失控的剎那——
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地、卻無比精準地,覆蓋在了他的耳朵上。
世界瞬間安靜了。
那悠揚浪漫的鋼琴聲、人群的歡呼祝福聲、甚至冬日公園里細微的風聲……所有嘈雜的、令他恐懼的聲音,都被這只微涼的手掌隔絕在外。
伊月蓮猛地轉過頭,撞進了白甦平靜無波的深潭眼眸里。
她什麼也沒說。
只是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動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他肩頭的一片落葉。
她的目光越過他,平靜地看著廣場上那對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解釋,沒有詢問,沒有安慰。
僅僅是一個動作,一個捂耳朵的動作。
但這一個動作,卻像一道溫暖而堅實的光束,瞬間驅散了伊月蓮心中翻騰的、冰冷的恐懼毒霧,那巨大的、幾乎將他撕裂的憎惡和生理性不適,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她……她知道!
她記得!
記得他昨晚在酒店崩潰時說過的話!
記得他對鋼琴的恐懼和憎惡!
她甚至……不需要他再次失態地表露出來,就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不適,並且……用一種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保護了他!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暖流,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被理解的狂喜,瞬間沖垮了伊月蓮心中所有的防線,眼眶瞬間酸澀發熱,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白甦捂著他耳朵的手並未移開,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另一條僻靜的小路。
伊月蓮立刻會意,如同最溫順的羔羊,任由她帶著自己,無聲地、迅速地離開了那片充滿“幸福”鋼琴聲的區域。
直到走出去很遠,確認那惱人的琴聲已經微不可聞,白甦才緩緩放下了捂住他耳朵的手。
微涼的空氣重新涌入耳廓。
伊月蓮停下腳步,轉過身,深深地、一眨不眨地望著白甦。
那雙清澈如洗的眼眸里,此刻盈滿了水光,不再是偽裝,而是真真切切的、巨大的感動和一種近乎虔誠的依賴。
“甦甦……”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撒嬌般的哽咽,主動伸手,輕輕抓住了白甦微涼的手指,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謝謝你……剛才……”
他頓了頓,臉上努力揚起一個帶著淚光的、卻無比真誠的笑容,眼神亮得驚人︰“不過……其實……現在……我已經不那麼害怕了。”
白甦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抓著自己手指的手上,沒有抽回。
伊月蓮的笑容更深了些,帶著一種重獲新生般的釋然和……不易察覺的、對白甦力量的崇拜︰“因為有你啊,甦甦。”
他微微歪著頭,眼神純淨而專注,仿佛在陳述一個毋庸置疑的真理︰“在面試那天,我為你彈奏伴奏的時候……我就已經……突破那個陰影了。”
“那個時候……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你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其他的……那些黑暗的東西……好像……都消失了……”
他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將那段充滿恐懼和痛苦的回憶,巧妙地、不著痕跡地,扭轉成了對白甦力量的證明和獻祭般的告白。
“所以,”他握著白甦的手指緊了緊,眼神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一種病態的滿足,“只要有你在,鋼琴……不再是陰影了。”
他微微踮起腳尖,湊近白甦,聲音如同帶著花香的暖風,拂過她的耳畔,“它變成了……屬于我們的……特別的……回憶。”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椏,落在他帶著淚痕卻笑容燦爛的臉上,勾勒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混合著脆弱與瘋狂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