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草原上無孔不入的寒風，迅速穿透了自治區政府大樓厚重的牆壁。
自治區主席馬援朝（馬主席）的辦公室，位于大樓頂層。
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這位年過六十、主政邊疆已近六年的封疆大吏，正看著一份剛由秘書呈上的簡報。簡報內容很簡潔︰國資委總部工作組、銀監核查小組已于今日上午到來，進駐省公安廳專案組駐地，具體工作內容不詳。
馬援朝放下簡報，指節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著。他身材中等，穿著熨帖的深色中山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雖有歲月痕跡，但精神矍鑠。
這是他主政草原的第六個年頭，按慣例，這很可能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後一站。是平穩著陸，帶著榮耀退休，本來是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但現在專案組的到達，給他帶來了不可控的因素，尤其是那個黎錦 。
黎錦的動作，比他預想的更快，也更狠！繞開自治區政府，直接引入更高層面的專業力量，這哪里是“配合調查”？
“不像話！”馬援朝低哼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
程序？
尊重？
黎錦此舉，幾乎是把地方政府的“知情權”和“協調權”踩在了腳下！這不僅僅是查案的問題，更是對他這位自治區主席權威的嚴重挑戰！
他拿起內部專線電話，聲音沉穩︰“小劉，聯系一下專案組黎錦同志，就說我請他過來一趟，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想和他交流一下。”
半個小時後，黎錦的身影出現在馬援朝辦公室門口。
“黎部，快請進！百忙之中還讓你跑一趟，辛苦辛苦！”馬援朝早已起身相迎，臉上堆起和煦的笑容，主動伸出手，熱情地握住黎錦的手，用力搖了搖。
“馬主席您太客氣了！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見我，是我的榮幸。”黎錦同樣笑容得體，謙遜中帶著對老前輩應有的尊重。
兩人在會客區的沙發上落座，秘書悄無聲息地奉上熱茶後退出。
“黎部長真是年輕有為啊！”馬援朝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目光落在黎錦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三十多歲的副部級，放眼全國也是鳳毛麟角。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國家的未來，就在你們這樣的年輕俊杰手里了。”
“馬主席您過譽了。”黎錦微微欠身，姿態放得更低，“您才是革命的老前輩，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是主政一方、保境安民的股肱之臣。我們年輕干部，都是在您這樣的前輩打下的基礎上學習工作，需要向您學習的地方還很多。”
官場上的互相抬舉，兩人都滴水不漏。
寒暄過後，馬援朝話鋒自然一轉，切入正題︰“黎部長，听說專案組的工作推進得很順利？三天時間就取得了不小的成果？效率很高嘛！”
“感謝馬主席關心。”黎錦神色坦然，“在自治區黨委政府的支持下，在省廳同志們的配合下，專案組克服了惡劣天氣的影響，確實取得了一些階段性的進展。主要是梳理出一些線索，控制了幾名相關人員，追回了部分涉案資金。但這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距離徹底查清真相、挽回損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階段性的進展？”馬援朝臉上的笑容不變，手指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很好，很好。那……依黎部長看，目前的這些成果，距離完成中央交付的任務，完成了多少？百分之……三十？四十？” 他的問題看似隨意，卻暗藏鋒芒，意在試探黎錦的“胃口”和收手的底線。
黎錦迎著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躲閃︰“馬主席，恕我直言，目前我們所做的，還遠遠談不上‘完成’多少比例。案子，才剛剛開始。很多核心的嫌疑人尚未歸案，資金流向的主干尚未摸清，隱藏在幕後的策劃者和保護傘尚未觸及。這個案子，牽涉廣、根子深，絕非一朝一夕可以了結，恐怕……一時半會結束不了。”
“一時半會結束不了？”馬援朝臉上的笑容微微凝滯了一下，雖然轉瞬即逝，但黎錦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陰霾。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上了幾分語重心長的憂慮︰“黎錦同志，你們辦案的決心和毅力，我是非常贊賞的！但是，我們也要考慮到實際影響啊。這個案子，涉及的企業多，職工多，背後關聯的產業鏈條更長，影響的是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的生計！你們這樣深挖下去，把案情不斷擴大化，會不會……對咱們草原的社會穩定，帶來不必要的挑戰？穩定壓倒一切，這可是上邊反復強調的大局！”
黎錦早有準備，他神情鄭重地點頭︰“馬主席您考慮得非常深遠，社會穩定確實是重中之重！這一點，專案組在部署之初就反復強調，並制定了詳細的預案。我們在調查過程中，會采取最嚴格的保密措施，行動也會盡可能低調、精準，盡量避免引起涉案企業職工、家屬以及相關產業鏈群眾的恐慌情緒。同時，”
他話鋒一轉，目光誠懇地看向馬援朝︰“我們也非常需要自治區政府的大力支持！比如，在安撫可能受波及的群眾情緒、引導社會輿論、協調企業維持正常運轉、保障職工基本權益等方面，地方政府的經驗和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我們專案組是‘刀’，但‘刀’過之後的‘縫合’與‘療傷’，離不開地方政府這雙‘手’。希望馬主席和自治區政府能在這方面，給予我們堅實的後盾！”
馬援朝一時語塞。他本想用“穩定”逼黎錦收手，沒想到對方反將一軍，要求他配合維穩！這年輕人，太極功夫也如此了得？他心中的不悅更甚，但面上依舊維持著平靜。
短暫的沉默後，馬援朝決定不再繞圈子，他直接拋出了最核心的質問︰“黎錦同志，說到支持和配合……我最近還听到一個情況。”他盯著黎錦的眼楮，“听說，國資委總部和銀監那邊，都派了工作組過來，直接進駐了你們專案組？這件事，無論是你們部里，還是上面更高層，事先似乎都沒有給我們自治區政府打過一個招呼，甚至沒有走一個正式知會的程序！這……是不是有點不合規矩？”
他身體微微前傾，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當然，我們地方政府，對中央的部署一向是全力支持的。但是，這種跨部門、大規模的聯合行動，涉及到地方國資、金融等多個敏感領域，完全不與地方溝通協調，直接深入地方開展工作……這是不是對我們地方黨委政府，缺乏了最基本的尊重？嗯？”
辦公室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黎錦迎著馬援朝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沒有絲毫退讓。
“馬主席，”黎錦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我們專案組，包括所有參與此案的同志，無論來自哪里，無論程序如何走，我們的最終目的，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為人民服務！”
“查清真相，追回人民的血汗錢，懲治蛀蟲，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保障國有資產的安全，讓這片草原上的老百姓，能真正享受到發展帶來的紅利，而不是被少數人侵吞的惡果！這，就是我們最大的‘規矩’，也是我們最根本的‘尊重’！”
“為了這個目的，一切程序上的‘不周’，行動上的‘不便’，我們都願意承擔。我相信，以馬主席您幾十年如一日為人民服務的赤誠之心，也一定能夠理解和支持我們這份迫切的、不容有失的責任！”
“你我，還有所有的草原干部，都是在為人民服務”！
馬援朝徹底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