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縣衙不算破舊，但也只是尋常前堂後院的格局，縣衙里除了縣老爺、主簿這些必要的人外，只有零散五六個官差，嵇鳴向來不養閑人。
芳華沒在書房待多久，嵇鳴就帶著一個身著長衫的中年人進來，這人身上的布衫洗得發白，但面相清正，看著是個儒雅的人。
嵇鳴進門便開口給男子介紹芳華，“遠山，這便是姜芳華，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是後輩中難得聰慧的人！”
轉頭又和芳華道“這位是我多年來的好友魏亭，字遠山，你喚他遠山叔便好，他是主簿，這雲中的地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芳華應道“勞煩遠山叔幫忙了！”
魏亭卻並沒有像文人騷客一般，你一禮我一恭，閑聊前還要耗個一刻鐘虛與委蛇，他這人看著儒雅，人倒是直接。
“你的事情，縣令已與我說了，我雲中百姓無論男女皆有所用有所重，但女子開派立戶還是少有人能做到的，更遑論你如今只小小十二歲，從未踏出過雲中這一隅之地，所見所識都不過是雲中這鄙陋之地，況你欲為之事並不簡單，你當真要做？”
芳華認真听完魏亭的話，堅定點頭，回道“雖生于鄙陋之地，但該學走的時候就該學走，不能因我出生誤我一生，哪怕跌跌撞撞，我也定有走到頭的一天。”
嵇鳴適時感嘆，“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不過如是！少年人也確實該出去闖闖，我們這代人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了！”
魏亭卻不像嵇鳴那般感慨矯情，直言道“人死了，也是走到頭，白走的路又何必走！”
轉頭朝嵇鳴呵斥道“我看你這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還進士及第，這些酸言酸語在雲中能頂什麼事！十年沒想個長久的法子讓邊境之地的百姓過得如意些，如今你竟是听一小姑娘的主意，才想到法子，趁早想法子干別的去！”
芳華沒想到前腳進來前兩人還氣氛融洽，轉頭就因著她這事吵起來，她默默後移幾步，離戰場遠一些。
幸好嵇鳴像是早已習慣魏亭性情一般，並未發怒，反而謙遜點頭，“確實，是我局限了，多年沒找到個賺錢的門路，只能單憑武力護著雲中，如今才被芳華點醒，雲中有酒，這酒的生意做起來，才有錢養兵建城！是我狹隘了！”
魏亭撇臉哼一聲，便不再理嵇鳴，反轉頭和芳華道“你之一事，可行，也不可行，雲中縣轄下的土縣衙可做主隨你選用，你用人我縣衙也可號召雲中無事的百姓幫忙，但你確實得拿出憑證證明你這酒是能做出來賣出去的。”
芳華見魏亭這邊有苗頭，連忙表態，“我會整理一份詳細的章程給您，不過酒做的周期起碼一年，我現下能拿出的只有我姜家原漿酒，但姜家的酒在雲中還是獨一份的，相信大人也有所耳聞。”
魏亭點頭，“你姜家酒確實不錯，但雲中之外，世間繁華不是一杯純酒能輕易摻進去的，你先做好章程遞給縣衙罷。”
芳華眼下也看出來了，這縣衙並不是嵇叔的一言堂，嵇叔管行政，這魏亭應該是管財政的，能叫嵇鳴如此信賴的人，芳華也願意相信。
“我會盡快擬定章程，遞交給縣衙。”
三人事定，離到下衙的時候還早，嵇鳴便索性用書篋打包了公文，背著書篋帶著芳華回家去，而魏亭則回了不遠處的屋子繼續辦公。
出來時太陽被風吹來的雲遮住，外面比來時還要冷，但手里捧著暖湯婆子，倒比來時舒服許多。
“嵇叔，你為什麼沒有字啊？”
芳華早在嵇叔介紹魏亭的時候就疑惑了，按理說，嵇叔是雲中最厲害的讀書人，應該是有字的，但她從來沒听過有人喚他的字。
嵇鳴被問得猝不及防打個寒顫，干咳幾嗓子，試圖模糊話題，“有的，只是不常喚。額，芳華，你遠山叔這人雖然言辭犀利鋒銳了一些，但所言卻是事實，他也是為你著想，你歸家好好想想擴大酒坊這事，你若要干，那必要全力干，嵇叔定是全力支持的！”
芳華見嵇叔這拙劣的轉移話術，不禁對嵇鳴的字更加好奇，打定主意回家問阿娘。
不過芳華雖吐槽嵇鳴轉移話題的拙劣表演，但也認真听完了他的話，芳華感動嵇叔的這份支持，但她很清醒，現在的她沒資格得到這份支持，這份支持來得太無厘頭。
“嵇叔，能告訴我，你為什麼相信我嗎？”
嵇鳴沒有表現出異常，很自然道“因為你是雲中的福星，你阿爹用性命為雲中換來十年幸存，你只會比他更優秀！”
芳華準確捕捉重點，“福星？”
這個時候信奉鬼神之說，自見了天心之後，她已經完全相信這世界真的有人是特別的，若有像天心一般的世外之人說她是福星，那嵇叔可能真的會信。
于她自己而言，她的經歷本身就是怪力亂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嵇鳴看出芳華的疑惑，道“不是那些勞什子的預言，孩子，你不懂你身上蘊藏多麼龐大的實力，不只是你自己的能力，兩姜之勢都有可能成為你的輔助，當然，還有嵇家，我們會努力成為你堅實的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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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姜？是阿娘一族和阿爹那一族嗎？”
嵇鳴點頭。
芳華不解，擰眉道“可據我所知，阿娘這一脈只有雲中酒坊這一個生意，談不上權勢，阿爹那邊也早已沒落，且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根本找不到，更談不上什麼倚靠。”
嵇鳴搖頭輕笑，“芳華，既要入世，就不要听故事就信故事，雲中姜氏雖無權無勢，但你曾外祖的釀酒術可是不比長安城內有名的釀酒師差的，只是姜家素來低調，你阿娘更是愛耍閑，這姜氏的酒也越發低調無名了，你姜家壓箱底的藏酒可不會遜于其他名酒。
至于你阿爹這一族，本就是氏族高門，都是心高氣傲的，怎麼可能就那麼輕易地全部退出朝廷，任家族衰亡，他們必然在某一處積蓄力量。
你也不必去尋他們，等你做到一定程度，你只要宣揚你是長安姜氏嫡系子弟，他們自然就會找上門來，長安姜氏最是信奉嫡系，重視血統。”
“如此宣揚會不會太過招搖，引起朝廷忌憚？”
“滿心猜疑的那位早在三年前就崩了，當今這一位與上一位不對頭，是明事理的，當年也是十分欣賞姜氏的。”
芳華難以揣摩凌駕萬人之上的帝王的心思，也許有一天等她站得足夠高時，才能有機會瞻仰一二，但她很確定這並不是件值得期盼的事。
盡管芳華知道生意場上有些東西是必然的，但還是不死心問道“嵇叔，沒辦法干淨一些嗎？”
嵇鳴腳步忽頓，接下來說的話也不覺帶出些心疼，“你對這些官場暗事早早開竅也許是件幸事，不過叫你阿娘曉得，她該傷心了！”
芳華卻是想到了別處，若生意經營不易，那縣衙是怎麼都不會將生意全權交給一個十二歲的小孩管理的。
她的生意她自然不願意拱手相讓，便直接問道“嵇叔，縣衙是想接手酒坊事務嗎？我們姜家只負責釀酒？”
嵇鳴並沒有心虛，只是說“縣衙不會將有可能改變雲中未來的事全權交給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但也不會平白利用你，至少釀酒這一塊沒人能左右你。
同樣地，只要你的能力足夠說服魏亭和我，那你也可以掌握這其中的主動權。”
芳華暗自點頭，官府還算有良心，沒白白剝削她的勞動，還給了緩和之機，而她也絕不會掉鏈子，平白讓出決策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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