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盞警示燈壞了，一直閃個不停，還不時發出惱人的動靜。他關上庫門，坐到辦公桌前，又點燃一支煙。不想動，也不想思考，他甚至連臥室都不想回。他靠在椅背上，靜靜看著手里的煙燃燒殆盡，靜靜看著青色虛無的煙塵飄散飛遠。最終，他還是動了。他熄滅煙蒂，從雜亂無章的桌面中找到了那個記賬本，然後拿出筆，將那些冰冷的數字以及托管人的名諱寫了上去——藥品，五箱；托管人，羅伊德•佩特連科；托管日期，長期。其實最近一年來，他寫的最多的，就是羅伊德•佩特連科這個名字。他除了螻蛄之外，根本沒有其他客戶。
他還記得自己剛剛接手這里時的心情——興奮、期待、渾身充滿干勁。前任老板說附近的生鮮超市，幾乎全是他的客戶，還有幾家高檔餐廳、幾家生物試劑公會，都與他簽署了長期合約。前任老板還說，伊戈爾撿了個超級大便宜——剛買下來就獲得了許多高質量的客戶，甚至連宣傳、跑單、與其他人競爭的步驟都省去了，如果不是因為前任老板要搬去中心區生活了，他才舍不得這份產業哩。
可事實卻根本不是這樣——是有幾家生鮮超市，但規模都很小，且其出售的食材也並不全是需要冷儲的；所謂的高檔餐廳則是連鎖品牌的快餐店，他們使用的大部分合成肉類，都是由品牌總部直發的，只有相當少的一部分食材，才會轉入伊戈爾的倉庫；而所謂的生物試劑公會，其實只是僅僅有個意向而已，前任老板甚至連合同都沒與他們簽訂。
被騙了，但又無可奈何，誰讓自己頭腦一熱，連簡單調查都沒有做，就直接買下了它呢。沒有客戶，那就去宣傳，去跑單唄，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他甚至還擬定了一份宣傳計劃——每天親自去大街上發一上午傳單；以略低于市場價格的方式打開銷路；不再局限于本地；積極參加行業展會；學習網絡社交媒體運營等。
然而老天爺偏偏跟他過不去，就他的生意剛有起色時，全自動化的無人倉儲生意迅速崛起，並以極低的成本優勢將他的一切努力都歸了零。開普塞像下蛋似的，在周遭五十公里內憑空建起了無數的智能倉儲——它的樣子也像雞蛋，橢圓型的，白色的，質地光滑，甚至還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但貸款要還，營業貢金要繳，每天的電費更不能拖欠。然後，女兒還病了。那段時間，他真的快崩潰了，入不敷出，手里還沒活可干，焦慮和不安充斥著他的整個人生。他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他的眼楮里再也看不見一點光，每當听見金錢被劃走的聲音時，他的心都會跟著緊縮起來。
然後，螻蛄通過社交媒體找上了他。然後，他鬼使神差地上了這艘船。他現在又睡不著了，不過不是因為金錢。
突如其來的推門聲打斷了他的回憶。屋內的熱氣被冷風吹散。他望了過去——
有個很瘦的身影站立在卷簾門外，屋內的燈光照亮了對方的西裝與皮鞋，還有他的半個下巴。他似乎帶著一個酒紅色的領結，不過由于燈光太暗，伊戈爾不敢確認它的顏色。伊戈爾沒能看清對方的臉。
還有個十分高大的身影杵在外面，他手里捧著一個盒子。
外面的黑夜如同墨染，厚重且無法捉摸。冷風呼嘯，玻璃窗被吹得噠噠作響。
“是伊戈爾先生嗎？”對方用低沉的聲線問道。
伊戈爾站起身，“對，是我，請問你是？”都這麼晚了，誰會來找我？他不禁警惕起來，他的手按在了報警器上。
“螻蛄讓我給你送一份東西。”瘦的那人說。
“什麼東西？”
螻蛄的人？那他為啥不給我打電話？
對方沒回答，而是回身拿過那個盒子，然後將其放在地上。是個禮物盒，紅色的，被彩色緞帶纏繞。他示意伊戈爾來取。
什麼鬼？大半夜的給我送什麼禮物？螻蛄有病吧！這孫子不會又嗑大了吧……等等……他就算磕大了也不會送這種東西吧？他哪里有這個習慣？這兩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到底是什麼東西？”伊戈爾的手指觸踫到警報器，警惕地問，“你們是螻蛄的人嗎？我怎麼沒見過你們？”
對方似乎觀察了他一陣。
“哎呀，還露出破綻了呢。唉，真是麻煩，原來演戲這麼不爽啊。算了，告訴你實話吧，”對方歪起腦袋，“我給你帶來的，是他的人頭。”那人往前走了一步，燈光照亮他的一口森森白牙。
他照著禮物盒就是一腳。
禮物盒騰躍而起，飛到半空，接著緞帶撕裂，盒子張開，一顆血淋淋的頭顱，直接迎面而來。血液在空中拋出完美的圓弧。在無比震驚的同時，他也看清了它的臉——螻蛄的臉。他還保持著臨死前的樣子，瞪大的眼楮和半張的嘴巴。它此刻的樣子極為恐怖，就像鬼片里的飛頭蠻一般。人頭摔落，發出啪唧一聲。
嗓子里發出尖叫，伊戈爾連忙按下警報器，可它根本沒響！他來不及思考更多，立馬轉身逃離。轉椅被他推開，東倒西歪，輪子摩擦地板，發出惱人的聲響，然後重重撞在了牆上。他向後門的方向逃離。他知道，一定是螻蛄又惹什麼麻煩了，自己也被拉下了水。不跑，肯定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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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響起對方的嘲笑聲，尖銳又可怖，“金剛，他居然還想跑，渺小的人類，真是太可笑了。”
“跑。”一個更加低沉的聲音響起，就像是金屬撕裂的動靜，“他。不。跑。”
眼前的世界都在跟著他的腳步顛簸，伊戈爾听見自己夸張的心跳聲。那盞壞了的警示燈還在頻閃，他路過了它，他看見了黑 的後門輪廓。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能跑出去了！倉庫的正門就在眼前，昏暗的走廊被聲控燈點亮。他看見了安全出口。
“金剛，動手。”
耳內忽然鳴響起一曲奇怪的旋律——就像在教堂里听到的彌撒之音。然後，他就像被掏空了似的直接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他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接著，嗖的一聲，又砰的一聲，他看見有個巨大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沖向了倉庫的大門。轟隆一聲，金屬大門直接倒塌。冷氣從倉房中溢出，並很快蔓延開來。但他感受不到絲毫的冰冷，他的靈魂，好像已經脫離了軀殼一般。接著，紙箱被撕開，針盒被踩碎的聲音響起。一團藍白色的煙霧升起，並沿著倉門倒塌的位置，彌散過來。
氣體涌入他的鼻息，他想開口呼救，但嗓子就像被凍住似的，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然後是肺，他能感受到它被冰結的狀態——他已經完全吸不進任何東西了，窒息感在身體內四處流竄。接著是其他內髒——它們好像全都被凍住了，由內向外的寒冷，在不斷侵蝕他的肉體。腦子開始變得空白，心髒的跳動聲也在逐漸熄滅，世界變得恍惚起來。
那個瘦子走了過來。伊戈爾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如同只剩下頭骨，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臉。
那人蹲下身子，開口說道，“我也不想殺你，但是沒辦法，誰讓你，違反了我們的‘禁令’呢？”
伊戈爾最後呼出的，是一口如同寒霜的白氣。他似乎看到自己的睫毛，凝成了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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