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只有緣法，不可言，不可求，有緣起，便有緣滅。
那一年夏天，伏牛成了他們村唯一一個考進蜀都蓉華大學文學院的學生，縣高中還獎勵他五萬塊錢，縣教育局獎勵了一年的大學學費和路費，伏牛這個名字打成了紅榜貼在高中宣示牆，成為新一代學弟學妹的標榜。
他冬天凌晨在操場借月讀書被校長看見的事還編成了勵志故事“月下求知”每每被老師傳頌，他們甚至還到處采訪，挖掘出諸如“螢火印光”、“折梅吟詩”、“巧辯退敵”“淨念就餐”等故事，美其名曰激勵後來人。
伏牛不知這一切有何值得慶賀傳播的，除了縣教育局，他回到家鄉也被鎮長敲鑼打鼓放鞭炮如迎接狀元郎一般送到家門口，可憐養育他的祖父母感動得稀里嘩啦不知所措。
緊接著就是鎮長面對縣電視台攝像機的一通慷慨激昂的論調:我鎮尊重人才，重視教育，著重關注貧困家庭的生活狀況，對其子女後代的成長成才尤為重視……
要不是電視台女記者實在受不了灼熱的天氣而轉移話題，鎮長估計得講個倆小時。
都說少年易輕狂，春風易得意，得志會飄得雲里霧里，伏牛年少的心卻提不起任何的興趣，記得當時除了嫌棄這一切的熱鬧，心中還異常惶恐，仿佛再沒有其他情緒了，回憶起來，他都感覺詫異。
從鎮上店鋪回到農村老家，祖父換了一身行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並讓伏牛也照做。
等他洗浴後換好衣服，祖父已經把熬好的一刀豬肉還有一瓶燒酒，幾個麥餅準備好，伏牛知道祖父這是要他進祠堂了。
伏牛家的祠堂根本就不算祠堂，沒有祖先牌位，只有落滿灰的神龕，上面的觀音菩薩像也是沒了剛拿回來的瓷白色。祖父用打火機點燃紙錢，平常會讓伏牛幫著撕開，今天也不讓他撕了。
他粗糙的手夾起三支香在火堆里點燃，香頭冒出火光，香料燃燒傳來香味。
“父親，母親，祖父祖母，各位先人，菩薩大德，來領刀頭了，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家後代有文曲星下凡了。希望他今後平平安安，順風順水，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早日安家立業，延續香火，我們倆也可以對得起祖宗了。”
祖父讓伏牛拿著香拜了三拜，然後插上了香案。
“喝三口香碗水，今後的路就沒病沒災了。”祖父慈愛地看著伏牛說。
香碗水，意思就是敬過菩薩的水，里面是一撮米，一碗水，碗口四根筷子組成了井字形。
按理說，伏牛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接受過新式教育，不會被這些民間迷信蠱惑，但是他卻深信不疑，可能這是對祖父母和祖宗的信仰吧，從小他便有不同尋常小孩的信力，這可能是他將來能夠受恩師們看重而悉心照顧傳藝傳法的關鍵。
這時候祖母走了過來，拿著電話，神色遲疑，祖父問道:“誰打來的？”
祖母看了看伏牛，眼中表露出難以言說的心事。
“牛兒他媽，想讓他去上滬市玩耍一個月。”
祖父听後長嘆一口氣，“哎，到底是親媽生的，牛兒大了……”
“不，爺爺奶奶，我不去。”
祖父話沒說完，伏牛便打斷了他，祖父語言一噎，不知說什麼。
祖母閃過一絲喜色，但隨即又飽含憐憫地問道:“牛兒，那是你媽啊，你是她生的，考上大學了，也應該去一趟看看了。”
伏牛依舊斬釘截鐵地說到:“不管她貧窮或者富貴，她離開了這個家，有了新家庭，就不要念著舊家庭了，這樣沒有定性，對哪一方都不好。”
伏牛後來不清楚當時的認知是怎麼誕生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在他堅決的態度下，他母親後來專心經營新家庭，生活越來越好，而養育伏牛成人的祖父母也從此安心他不會棄家而去。
在家待了兩個月後，一天清晨，伏牛和祖父母，兩個堂妹吃過飯，給父親燒了紙上過香，便提著大包小包行李上了進蜀都蓉城的客運車。客運車都啟動了，祖父一個激靈大喊:“瓜婆娘！還沒買水在路上喝。”
記得當時反應過來的祖母急急忙忙在旁邊小攤販買了一瓶他們根本舍不得買的五元飲料，祖父接過水一個箭步上了客運車，一邊對著不耐煩的司機陪笑，一邊向著伏牛的座位走來，“來，拿著，路上口渴。”
伏牛不清楚為什麼很多孩子領會不到家人的愛意，看著祖父簡樸的衣衫，汗濕的胸口，渾濁的老眼，感受到他滿腔的慈愛，他鼻腔酸澀，接過祖父手中的飲料，連忙道:“爺爺，車要開了，下去吧，回去吧，我那邊好了就回家來。”
“傻孩子，回來干什麼，好好學習，不用惦念我們。”
祖父竟罕見地擦了擦眼楮，緊忙轉身向外走。
“行了，伏老爹，孫子出息了，你們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趕緊下去吧，大家急著趕路呢。”
中年司機急促中帶著羨慕地說道。
“嘿，好勒好勒，就下，就下。”
“ 嗤嗤……”
客運車冒出黑色尾氣，吹起塵埃，伏牛和車窗外的祖父母揮手道別，祖母抿著嘴，為了能多看孫子一眼，強忍著不讓淚花流下，她舉起的手也忘了揮動，後來伏牛才知道，愛別離，是人生八苦之一。
伏牛想不到，祖父母也想不到，此次一別，伏牛沒有像祖父在神龕面前許願那樣朝著安家立業的方向去，也並沒有一直平平安安，反而險象環生。逢凶化吉間一次次的頓悟，一次次的覺醒，讓伏牛愈加珍惜人間真情。
……
一天後，一個寸頭，身穿廉價短袖長褲，腳穿黑白千層底布鞋，皮膚棕黃，身高不到一米八，身邊帶著大包小包一堆東西的少年來到了蜀都蓉華大學門口，這正是年少樸實的伏牛。
一行大青石承載著蜀都蓉華大學六字，渾樸雄厚的顏體，天空下如巨龍般的中軸線穿過，寬廣大氣，震撼人心，不愧是華夏西南部首屈一指的學校。
正當沒有見過這種世面的伏牛心攝于外境的時候，一個溫柔清脆的女兒聲響起:
“歡迎您同學，是新來報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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