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太子殿下收回此言……!”
朱翊鈞有些慌張,卻並不畏怯,就那麼注視著滿朝大臣。
奉天殿上,群臣自然不敢高昂頭顱與太子對視,卻可以無限重復……
一遍,一遍,又一遍……
朱載à不慍不喜,亦不阻攔。
群臣的憤懣之聲在大殿回響,于耳畔回蕩,朱翊鈞卻是一點點平靜下來,就連不多的慌張也漸漸消弭,愈發平靜……
半晌,
群臣停下,齊齊下跪,大殿重新恢復平靜。
以無聲對抗無聲!
朱翊鈞卻是開了口“孟子雲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你們這些個飽讀詩書之人,是怎麼讀的聖賢書?”
群臣都驚呆了。
別說一個年幼的太子,就是皇帝也從未如此全方位的斥責過所有大臣。
可太子……
就這麼罵了。
而且罵的相當果斷,相當隨意,全然不在意他們的感受。
這一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
“太子殿下如此說,不怕寒了臣等的赤誠之心?”
“臣等一心為國,殿下怎可如此?”
……
大殿喧嘩起來,比之剛才還要熱烈。
朱翊鈞卻是愈發平靜了。
“肅靜!肅靜!!”站殿太監尖著嗓子喊道,“奉天殿上,皇上面前,不可喧嘩無禮!”
站殿太監尖聲道“請諸位大人莫要君前失儀!”
好一會兒,奉天殿的喧囂才平息下來,不過,群臣之中無一人服氣……
“太子殿下,臣有一言。”群臣中,禮部尚書出言。
“說!”
禮部尚書淡淡道“殿下拿我大明與宋對比,置列祖列宗何地?我大明得以有今日,是列祖列宗共同努力的結果,列祖列宗不辭辛勞,正是為了大明超越歷朝歷代,莫說宋都算不上真正的大一統王朝,便是漢唐……又如何?”
戶部尚書緊跟著出言“殿下如此,是為不孝,故此,臣等請殿下收回此言!”
“呵呵,就知道,我就知道……”朱翊鈞呵呵道,“我就知道扯來扯去,定會扯到列祖列宗頭上……”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淡然道“孤是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大明皇帝……論忠,爾等誰敢說比孤還忠于大明?”
“讓孤收回?呵呵,你們可真敢說啊。”
朱翊鈞嗤笑道,“張口閉口,列祖列宗,張口閉口,忠義仁孝……實則,不過是你們制衡帝王,標榜自己的手段罷了……齷齪!”
群臣再次震驚,震驚中夾雜著狂怒——你還不是皇帝呢,就算你是皇帝,你又怎可如此對你的大臣,豈不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群臣震怒。
不過也都明白,再跟這個上頭的年幼太子掰扯,也是白扯,且即便贏了,也不光彩,更無收獲。
于是,將矛頭轉移至皇帝。
“皇上以為殿下此言……然否?”禮部尚書率先發難。
朱載à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說“一粒芝麻大的事兒,何至于此?”
“可是皇上,殿下如此說,置列祖列宗何地?”
“列祖列宗沒那麼閑,列祖列宗也沒那麼小氣。”朱載à淡淡道,“太子至純至孝,諸卿忠君為國,都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只是理念不合罷了。”
頓了頓,“太子出關年余,對國之大事還不算熟悉,諸卿當多多接觸太子,與之闡述各自負責的具體事務,以便太子快速成長……”
“何為國本?國之根本也!”
朱載à平靜道,“儲君是社稷的未來,亦是萬民的未來,諸卿當有耐心才是!”
言罷,也不給群臣辯駁的機會,直接道
“朕近兩日身子疲乏,今日早朝就到這里吧,諸位愛卿若有奏,留折待閱!”
站殿太監當即一揚拂塵,尖聲喊道“散朝~~~”
父子二人從容而去,只留滿朝大臣面面相覷……
群臣寂靜片刻,再次炸鍋……
最終,壓力層層流轉,給到內閣二人。
“李大學士、高大學士,今日太子之言行,皇上之縱容,實過分了些,兩位大學士在其位,當敢言才是……!”
一群人嘰嘰喳喳。
李春芳、高拱本就有此意,見狀,自是當仁不讓!
~
乾清宮。
“翊鈞,你可知群臣何以如此?”朱載à考教道。
朱翊鈞點點頭“兒臣明白。是想以勢壓我,好彰顯他們的高明,一計不成,便又拿列祖列宗做文章,實則目的只有一個,于兒臣心中種下一顆听言納諫的種子。”
“想的還挺多……”朱載à愈發欣慰,隨即又道,“錯倒是不錯,不過你想的有些遠了,你畢竟還年幼,父皇也還不老,且群臣並不知道內情,如此理解是否過于偏頗呢?”
朱翊鈞蹙眉想了想,認可了父皇的說法,虛心求教“請父皇示下。”
朱載à呼了口氣,道“群臣之所以如此,其原因只有一個——你沒有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亦或說,你沒把他們當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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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朱翊鈞困惑道,“兒臣不太明白父皇的意思。”
“我問你,京官何以高人一等?”
“因為身在權力中樞……啊,我知道了,因為離皇帝近。”
“不錯!”朱載à贊道,“雖然眼下的大明正處在飛速躍遷的時代,可就當下而言,皇權至上依舊深入人心,群臣身在權力中樞,又距皇帝近,自然會站在朝廷的立場,同時也是站在皇帝的立場,為出發點。”
“朝廷的財政問題,已經瞞不住了,至少閣部諸多大員都已知曉,如此接二連三的花費,朝廷財政又如此艱難,他們當然有理由反對。”
“這一來呢,如此,合父皇的心意,畢竟,國帑實在不富裕;這二來呢,如果國帑連卯糧都告罄了,京官也會跟著遭罪。”
朱載à說道“基于此,這許多年來,朝廷雖然開支巨大,可每一筆開支都是摳摳搜搜,都是皇帝與京中大員齊心協力去攻克難題——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少吃草。”
朱翊鈞愕然。
這個角度是他沒有想過的。
朱載à繼續道“你與永青侯去關外,去見了胡宗憲、俞大猷,你當也看到了他們艱難吧?”
朱翊鈞不禁回憶起,之前在胡宗憲的總督府時,李先生與胡俞二人喝酒時,俞大猷借酒大罵高拱不是東西的場景……
“明白了?”
“兒臣明白了。”
“所以啊,群臣的憤怒是有理由的。”朱載à輕輕嘆息,“你可以說他們有私心,可他們的私心與皇帝的私心是一樣的,甚至可以說,他們也是為了朝廷著想,為了皇帝著想。”
“站在群臣的立場上,國家財政艱難,勸阻縮小財政開支,是為忠君為國。”
“而且,只要皇帝點點頭,他們就能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堵戚繼光的嘴,讓戚繼光挑不出理兒來……”
朱載à輕笑道“當然了,這其中也有你理解的因素——以孝道壓你,于你心中種下一顆听言納諫的種子。不過,就今日而言,這個因素佔比並不大。”
朱翊鈞怔然……
半晌,
“這麼說……今日是兒臣不懂事了?”
朱載à不置可否,只是說“歷朝歷代,任何王朝的任何時期,都有忠臣,亦不乏奸臣,這是不爭的事實,可不同朝代的不同時期,忠臣和奸臣的比例,是完全不同的……你覺得什麼時期忠臣多,什麼時期奸臣多。”
“這個……”朱翊鈞一時被這個太過跳躍性的問題給難住了,搖搖頭道,“兒臣不知。”
朱載à微笑道“王朝上升期,王朝鼎盛期,忠臣多;王朝衰落期,王朝末期,奸臣多。王朝有希望,忠臣就多,王朝沒希望,奸臣就多。”
“而我大明,如日中天!”
“所以啊,群臣沒那麼好,群臣也沒那麼壞。”朱載à輕輕道,“這也是永青侯離開廟堂的原因所在。”
這一番言論,是朱翊鈞從未想過的,也沒人這麼教他。
皇爺爺教的是制衡,李先生教的是本領,至于剖析臣子……二人都未教過他。
朱翊鈞訥訥半晌,由衷道“父皇您之英明,其實不弱于皇爺爺多少。”
這兩日與父皇的相處,著實讓小東西大開眼界,也意識到父皇並非能力不濟,相反,父皇十分的睿智英明。
朱載à失笑搖頭“你還小,經歷還少,所以你看不到你皇爺爺真正的厲害之處,也不知永青侯的恐怖之處。比如,你為何會本能的把群臣往相對壞的方面想,這是你皇爺爺潛移默化下,讓你形成的觀念。比如,你為何會接受它,這是永青侯潛移默化下,讓你形成的觀念……”
听著父皇的諄諄教誨,一向自信的朱翊鈞,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井底之蛙……
似是知他所想,朱載à溫和道“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優秀,非常的優秀。父皇能教你的不多,估計用不多久,就沒東西可教你了。”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問“父皇,兒臣有一事不解。”
“你說。”
“皇爺爺為何要讓我形成把臣子往壞處想的觀念?還有……李先生為何不提醒,不糾正?”
朱載à失笑道“唯有足夠失望,還能保持熱愛,才能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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