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末。
小家伙睡飽醒來,換上干淨衣服,洗了洗小臉兒,拿著小鏡子照了照,臭美道“先生,我長大了,帥氣肯定不遜你分毫。”
李雪兒忍俊不禁。
李青沒接話茬,說道“剛睡醒,思維還沒完全打開,先練會兒字去。”
“我可以在院子里練字嗎,院里陽光足。”
“可以。”
小家伙兒答應一聲,樂呵呵去拿筆墨紙硯。
添水、研墨、鋪開紙張……朱翊鈞有條不紊地親力親為,動手能力顯著提高,準備妥當,開始默寫千字文中的一部分。
小東西已經認識會寫許多字了,卻還沒達到識千字、寫千字的水準。
檐下,李雪兒瞧著小家伙端坐在石桌前,一筆一畫的寫字,由衷道“這才幾天,進步真快啊……”
“三觀沒有形成前,小孩子都是一張白紙,重點不在紙張,在如何潑墨,在潑墨人……”李青說道,“不然古人也不會說子不教,父之過。”
李雪兒瞧了他一眼,道“這話可不興說,這可是太子。”
“呵呵,弄得跟我想當他爹一樣。”
“……”
“對了,改天找個時間去趟大高玄殿吧。”李雪兒低低道,“雖然不是本體,不過還是早點入土為安為好。”
李青輕輕道“不用為這個操心,兄弟倆本就無仇怨,再者人死為大,嘉靖要真是小心眼兒,也不會提出打造玉石骸骨。”
“還是催一催為好。”李雪兒輕聲說。
大佷子生前,她沒少橫眉相對,當然,大多時候都是她敗給大佷子,她吃虧,如今人沒了,李雪兒卻是更維護,更在意了。
可能人就是這樣……當時只道是尋常。
李青明白她的心境,微微點頭“明個我去一趟催催。”
李雪兒輕輕點頭,輕嘆道“其實我更想他葬過來,到底是……”
“這是你的想法,不是他的意願。”李青說道,“這種事,你我說了都不算。”
“嗯,我明白,只是有點遺憾……”李雪兒突然意識到不該再提這些,便轉移了話題,“你打算教太子多久?”
“等他圓滿完成作業,徹底吃透這次教學內容。”李青目光移向朱翊鈞,輕聲道,“沒有具體期限,試卷什麼時候完成,教學什麼時候結束。”
李雪兒微微點頭,道“我過去看看。”
小孩子總討人喜歡,尤其是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長開了,也懂得了一些道理,比那種死 死 ,還听不懂人話的小混蛋討喜多了。
李青自不會阻攔,她開心就好。
小家伙也不排斥李雪兒,不時向她請教會背卻不會寫的千字文內容……
一老一小,十分融洽。
最終,在李雪兒的輔助下,小家伙一口氣默寫了完整版的千字文,雖然寫的胳膊微微發酸,手腕隱隱作痛,可當完成的這一刻,朱翊鈞收獲了極大的滿足感。
“先生,你看。”
朱翊鈞拿著‘勞動成果’讓李青點評,一臉‘快夸我’的模樣。
前半部分確實值得夸,比之上次又進步了許多,下半部分就有點不忍直視了,可這是小家伙在不會寫的情況下,根據李雪兒的指點完成的,至少態度可佳。
“還不錯,不過有待進步。”
“嘿嘿……我進步可快了。”朱翊鈞咧嘴一笑,拉著李青道,“別在這兒發懶了,過來給我講學吧。”
李青被他拉著起身,來到石桌前落座。
小東西小臂交疊放在桌面上,腰背挺得筆直,小臉兒滿是嚴肅,認真。
“李先生請講。”
李青有點想笑,清了清嗓子,道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且復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1
李青截取了《貞觀政要》的一部分,說道
“唐太宗的意思是,若用損害百姓利益的方式來奉養帝王,無異于割腿上的肉填飽肚子,帝王若想安天下,必須要端正自己的態度……”
歷朝歷代的帝王,漢文帝、唐太宗這兩位是公認的楷模,後世無論皇帝,還是大臣,都認為此二人堪稱完人。
小家伙听得認真,不時點點頭……
李青卻沒有過多延伸,這些不是沒用,而是沒辦法給小家伙留下記憶錨點,許多大道理,當時听著深以為然,听過了,也就听過了。
于是,李青淺嘗輒止,話鋒一轉,以此為出發點,又扯回布置的作業上。
大道理和現實扯上關系,才能踫撞出火花。
“接下來是思考時間。”
李青說道,“你好好思考一下,唐太宗說的這些話,與你今日在連家屯兒的行為,有什麼共同點,有什麼不同點。”
“這個……”朱翊鈞一時聯想不到一起,愕然道,“這都能聯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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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你只要用心,不難發現。”李青鼓勵道,“你好好想,不急。”
“嗯…,我想想。”小家伙開始思考。
卻在這時,不合時宜的敲門聲響起。
李青一陣火大,關鍵時刻被攪和,剛才那一大段講學算是白費了,小東西畢竟才五歲,思維邏輯能力比不上大人,注意力一被分散,就很難再找回狀態。
“一點眼力見也沒有,滾蛋!”李青張嘴就罵。
院門外,
李高張都驚呆了。
朱載à也是一臉愕然,少頃,摸了摸鼻子,“李卿開門。”
李春芳有點幸災樂禍,心道“這下有好戲看了。”
小老李暗暗快意,陰陽怪氣的明知故問“永青侯在家嗎?”
里面沉默了下,接著,悠然響起“混沌未開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
高拱、張居正一臉莫名其妙,朱載à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李春芳卻是神色微變,再不敢抖機靈了,當即推開了虛掩的門。
“我說你沒完……啊,皇上也來了啊。”李青神態不變的說,“皇上聖躬安啊?”
“……朕安。”朱載à有些無奈,一朝天子一朝臣,永青侯則是一朝更比一朝浪。
朱翊鈞連忙起身跑上前,恭敬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免禮。”
“謝父皇。”小東西有些忐忑,訕訕道,“父皇日理萬機,怎麼有空來看兒臣啊?”
說話間,目光瞟向李春芳。
李春芳淡淡道“今日上午殿下之行為,臣已如實稟明皇上。”
你個小人……朱翊鈞氣苦不已,嘴上卻道“父皇不要听信李大學士一面之詞,這幾日李先生講的可認真了,兒臣也學的認真……進步可大了呢。”
“怕不是摔泥泡的本事進步可大了。”李春芳就是來找回場子的,自然不慣著。
文官發起火來連皇帝都敢直接罵,何況是太子,李春芳已經很克制自己了。
來之前,高拱、張居正也得悉了詳情,自然不願步上午的李首輔後塵,于是統一戰線,一致對外。
高拱說道“古諺雲,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殿下如此,可不太好。”
張居正也道“對皇上,殿下要誠實才是。”
朱翊鈞又憤怒,又無助,見李青似無為他說話之意,急道“李先生,你快說句話啊。”
“這有什麼好說的?”李青平靜道,“何須我為你說話,這幾日學習成果,會為你說話,讓你父皇檢驗一下便是了。”
“檢驗……”小東西忙拿起默寫的千字文,道,“父皇,您看,這是兒臣剛寫的,墨跡還沒徹底干透呢。”
朱載à接過,大致掃了一眼,不由神色訝然,“你都會寫全文了?”
“是的呢。”小家伙驕傲的不行,讓父皇看小手、袖口上的墨跡,“兒臣一筆一畫,一個字一個字寫的。”
朱載à露出欣然之色,轉而看向李春芳,道“李卿是不是看錯了,這怎麼看也都是墨點,而非泥點。”
“就是就是,哪有什麼泥點。”小東西連連附和。
李春芳悲憤道“皇上,臣親眼看到太子殿下玩泥巴,滿身滿臉的泥點……”
接著,矛頭直指李青,“殿下說謊,定然是永青侯教的。”
李春芳不好直接說太子品行不端,只能往李青身上潑髒水。
李青理解,可不代表他大度,當即把眼一瞪,冷冷道“你是不是皮癢了,竟敢栽贓與我?”
“吶吶吶,皇上您看,您還在這兒呢……”李春芳大吐苦水,“您是不知道上午那會兒……”
話沒說完,便見一本書冊迎面襲來,躲都躲不及。
李春芳駭了一大跳,可待書本砸到臉上,卻是軟綿綿沒什麼力道,他本能的接住下墜的書本,瞥見一角內容,卻是身子一僵。
——西游釋厄傳。
李春芳明白,這是永青侯的最後通牒,再逼逼賴賴,就揭他老底。
一本禁書算不上天大罪過,可卻會敗皇帝好感,小老李權衡利弊,還是認了慫……
注1取自貞觀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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