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月十五夜,其余時間,哪怕是最受寵的無名也見不著仙師。
“說來也是慚愧,我並未真正見過那只把我爹娘殘忍殺害的妖獸,所以你若是好奇 的長相,恐怕我也沒法給你準確的描述。”
走在一旁的林生師兄仿佛看透了無名,竟是將他心中的疑問說了個清楚。
據林生師兄所說,那日夜深,最先醒來的是他身為村中獵戶的父親。
他听到了屋檐上傳來的奇怪響動,仿佛有什麼在自家屋頂上悄然走動。
以為屋頂上走動的是來偷東西的流寇,林生父親將尚還年少的林生藏進了家中地窖,便抄起手中的家伙出門查看去了。
緊接著,林生便听見了一陣騷動聲,其間更是混雜著奇怪的尖嘯聲,仿佛不是人發出的。
林生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那聲音過了一會兒便停歇了,徒留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待地窖的暗門被從外打開,林生見到的卻不是自己父親的臉。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仙師于我有救命之恩,是他趕走了 ,將我從地窖中救出,問我餓不餓,還問我是否還有親人,最後將我領上了山。”
林生雖未直接說明,但無名也估摸著能猜到,他未提及的外出探查的爹娘,恐怕已經死了。
“爹娘慘死妖獸之手,年幼的我在青山村也認不得幾人,對我來說,青山村也就從那一天起不存在了。”
說話間,林生無名二人已經來到了中堂,此處是道觀弟子平日過午的場所。
此時尚在演武鍛煉時分,往來之人寥寥。
隨著林生推開木門,一陣醇厚的煙火味飄然而至。
在中堂正中的一張八角桌上,竹編的蒲扇無風自動,扇動著一個鐵制的藥壺。
藥壺嘴兒不斷冒著蒸汽,底下是常年被燎燒出的自然火紋。
隨著蒲扇每煽動一下,懸空的壺底都會噗地生出一團火苗。
得湊近了看,才看得見蒲扇與藥物邊角分別貼著一張符 。
符 上用朱砂匯出的文字正在不斷消失,正是這些符 先前在為這碗燒著的藥材生熱。
取過一旁的獸皮手套,用鐵夾夾起藥壺,林生顯得有些吃力。
或許是因為藥壺比想象中重許多,只見林生舉起的鐵鉗微微歪斜了些,其上的藥壺立刻傾倒。
眼看著滾燙的藥湯就要滾落到林生臉上,無名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去拾。
“當心!”
只見無名單手穩穩拖住了即將傾倒的藥壺,隨手便將之拖回了原位。
無名回首看去,林生師兄此時正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
“無名,你手沒事嗎?”
無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先前徒手接住了一只燒得滾燙的藥壺,手掌處卻沒有感受到半點刺痛。
“我猜興許是剛剛突破了境界的緣故?”
見無名沒事,林生這才舒緩了口氣,嘆道。
“還好仙師此刻不在,不然他肯定要罵我笨手笨腳,險些害你沒了藥吃。”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吃藥。
無名心中暗暗腹誹,先前空手接住滾落藥膳的時候,就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凝露境的肉身竟有這種強度?這個疑問不僅困擾著無名,就連林生心中也有些疑惑起來。
不過現在他也沒時間細想,而是從藥壺中盛出滿滿一碗藥湯,格外小心地端到無名的面前。
無名本就無意喝面前這鍋有些粘稠的藥湯,于是假模假樣地坐直了身子,認真問道。
“師兄,咱們青城觀修的是道法,可你知道何謂道嗎?”
林生遲疑片刻,顯然也是看穿了無名的心思,卻沒有戳破,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邊。
“何謂道?我從未參悟明白經文上哪怕半個字眼,或許沒什麼資格論道。”
“可我總覺得,道很簡單。”
“對師兄弟們來說,若是能夠早日修煉成仙,勘破天機,就是他們的道。”
說話間,林生已不知從何處端來了一碗空碗,將無名面前的藥湯舀過去了一半。
“對我來說,只是為了躲避山下的災獸,為了活著,為了一口飽飯。”
“所以啊,今天的道,我也就完成了。”
說著,林生師兄便昂起脖子,將自己面前的藥湯喝了個干淨。
藥湯極苦,無名嘗過,所以他百般拖延,不那麼愛喝。
而且每一次喝完藥湯,無名都會沉沉昏睡一日一夜,再醒時偶爾還會渾身異癢。
這都是無名抗拒喝這藥湯的理由。
可眼前的林生顯然已經看穿了他的把戲,只是沒有說穿,而是選擇替他分擔了一半。
“一人一半,我倒想要看看,仙師為你精心熬制的藥湯,是不是對修為有什麼奇效。”
林生半開玩笑地說著。
“這樣你總願意喝了吧,無名,可別為難師兄啊。”
他的聲音如春風和煦,無論誰听著都會覺得舒服。
若讓無名來定義,他反而覺得青城觀中最像是仙人的,該是眼前這個沒什麼修行天賦的林生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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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總是“無所謂”,行事淡淡然,不求名利,只求讓自己過得舒心。
如今知道師兄有過被妖獸迫害的過往,無名心中不禁又升起一份敬意。
他學著師兄的模樣,使勁捏緊了鼻子,咕嚕幾聲將眼前的藥湯一掃而空。
藥湯剛一入腹,一股熟悉的倦意便涌了上來,無名扭頭對著林生問道。
“除了吃飽喝足,師兄就沒有什麼更遠大的抱負嗎?”
在無名眼前的林生身影逐漸渙散,從一個變成了二,又從二變成了一。
“更遠大的抱負嗎?以前可能有,現在倒是沒有了……”
“初入山門時,我也以為自己能靠苦修成為仙師那樣的人。”
“可我始終不曾參透經文,境界更是紋絲不動,甚至連煉體境都未曾修煉到……”
“像無名你這樣的人,才值得更遠大的抱負。”
林生的聲音越來越低,越是說到後面,越是輕如蚊鳴。
在無名逐漸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自己這位師兄強忍著困意站起身,似是端起了碗筷朝著後廚方向走去。
隨著師兄的身影遠去,無名的眼皮也隨之越來越重。
這藥湯的效力太強,哪怕是兩人分食,他也很快泛起了沉沉的倦意。
黑,一望無際的黑。
……
咳咳……
從一片粘稠的液體中猛地伸出脖子,無名是被自己滿嘴的腥臭味給嗆醒的。
他的口鼻處噴濺出同樣粘稠的液體,那些液體中還摻雜著些許黝黑的絮狀物。
撕開臉上那一層已經有些黏膩的薄膜,無名嘗試伸展四肢,發現自己此時正渾身赤裸,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處巨大的浴桶之中。
浴桶中盛滿了溫熱的液體,在符 的作用下,這些液體還冒著粉色霧氣。
“林生師兄?”
無名輕聲叫喚,沒有等到他想要的回應。
剛醒轉過來的無名渾身無力,光是從沉甸甸如泥潭般的浴桶中爬起,都廢了他半條命的勁。
身體剛一離開浴桶,無名的身體就開始不自覺地傳來陣陣瘙癢。
開始還能忍著,可還沒等他走出幾步,那瘙癢的勁頭便如同數萬只蟻蟲在他皮膚底下亂竄。
情不自禁地撓了撓右臂,嘶啦一聲,無名的手中多了一片薄如蟬翼的皮。
無名瞪大雙眼,看著被自己輕松撕扯下來一半的右臂皮膚。
粉嫩的肌理從皮下暴露而出,他感覺不到疼,反而伴隨著皮膚撕扯下那陣酥麻感,解決了煩擾他許久的瘙癢。
“這是做噩夢嗎……”
無名一邊無法自制地撕扯起渾身泛癢的皮膚,一邊踏著血色走出屋外。
這里原來是是青城觀的里堂,平日里弟子們制符的場所。
每月月中,仙師都會將附滿靈氣的獸皮掛滿里堂屋檐,此時也不例外。
那些獸皮顯然是剛剛掛上,不時還自上滑脫出一些黏連著的血沫。
青城觀的夏夜忽然卷起一陣微風,一張張用草繩掛曬著的“獸皮”在一雙月光的照耀下逐漸明晰。
無名舉起手中撕下的那塊皮膚,在月光下緩緩湊近,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想法。
這些“獸皮”,與他剛撕下的皮,怎麼越看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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