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宰在英武殿偏殿帶著幾個大學士處理奏折。
余光見自己心愛的外孫站在正殿靜靜向內觀望。
他心下詫異,走出來離得遠遠問,“三殿下有何指示?”
李瑞背著手從容望著自己外祖——這個老頭,讓他從記事起便畏懼不已。
他似乎從未見自己外祖有過笑臉。
“瑞兒這會兒過來可是有事?”皇上早朝後便到書房,太宰會把篩選過的重要折子送去書房。
皇子們也各有各的事情,平日此時不會看到任何皇子。
“太宰。”他臉上帶著不明笑意,“常太宰平日最講規矩,這不是見本王的規矩吧?”
李瑞已正式封王,封號“睿”。
就算不封王,太宰見皇子也應行禮,只是李瑞從小學規矩禮儀,常被外祖考較,還時常斥責他不用功,總偷懶。
常宗道一訓起人來,引經據典,頭頭是道,把小小的李瑞嚇得不敢反駁。
這種畏懼從小持續到大,連常宗道自己都習慣外孫見他時,既恭敬又略帶怯意的目光。
听李瑞這麼說,他吃了一驚,卻又無從反駁,外孫的話佔足了理。
這里的宮內,李瑞是王爺,他是大臣。
偏殿內,幾個大學士看似低頭看折子,卻個個臉上露出好奇。
暗中把耳朵豎得老長。
常宗道有種受了侮辱的感覺,向自己外孫行過禮,問道,“睿王殿下有何指教?”
李瑞篤定知意的事外祖肯定不知道。
這個固執的老頭若是知道自己女兒敢在皇上眼皮下和貴妃合謀上演偷梁換柱,把國家安危置于不顧,絕對不會姑息。
他心里擰著股恨意,帶著股報復的爽快說道,“常大人,殿外說話,本王有事詢問太宰。”
足足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口氣。
常宗道咬著牙,跟隨李瑞走到殿外。
“外祖,請外祖見諒方才孫兒的……”他思索片刻方才找到一個詞,“冒犯。”
他眯著眼楮似笑非笑,是啊,他並非無禮,並非僭越,但著實冒犯了自己外祖。
太宰心中詫異,卻並未深想,只說,“守禮是好事,沒什麼冒犯。”
“那就好,是外孫想窄了。想問外祖一聲,最近可有見過雲笙?”
常宗道瞪著李瑞,“和親之事你不知道?你雖被關在宮中,可也不必假裝什麼都不知吧。”
李瑞笑了,“可是孫兒所知似乎和傳聞有偏差。”
他鄭重其事問,“我看到雲笙了,所以才來問問。”
常宗道愣愣的,“你大約看錯了,雲笙就是和親公主啊?”
“莫非太宰已失去父皇的寵信了嗎?”
他同情地嘆口氣,竟伸手拍了下自己祖父的肩膀,“不如太宰親自問問當今聖上,怎麼和親公主換成了莫名其妙的雲桃?本王從未听說過這個女子。”
他說罷就離開,常宗道被這件事震驚,連孫子拍自己肩膀都忽略了。
李瑞越走越快,心中沒有出氣之後的爽快,依舊發堵。
他回了王府,叫來探子問,“你再說說,和親隊伍中都有誰,我必要親耳听一听當事人的說法,真不敢相信,母親竟用這樣下作手段處置知意。”
探子拿出一張名單,“這是送親的所有隨行人員。”
李瑞的目光掃過名單,上面有他熟悉的明玉和鳳姑姑。
他稍加思索,便在明玉名字下以指甲劃了道痕跡。
……
探子走後,李瑞倒在床上,心里空蕩蕩的,開始思念知意。
他仍然心悅她,在她走後這心悅不但沒變淡反而在回憶中越發濃厚。
初見她時,她站在自己的小攤子後,細長手指翻飛,一個個元寶似的餛飩就包出來了。
她的面容在熱氣中模糊卻格外美麗,額上細密的汗珠令她分外鮮活。
不似宮的女子,一個個如提線木偶,連笑起來的矜持樣子都如出一轍。
……
他現在才知道自己該強硬些。
皇子的身份他從未在意過,他真蠢。
即使沒有封王,“皇帝的兒子”,光是這個身份,已給足他權力和自由。
只需他動動腦子,用一用規則的漏洞。
皇子,多少尊貴的身份,可以讓母親和外祖——在他的世界里最有威嚴的兩個人,對他低下頭,甚至屈膝。
他怎麼從來沒有意識到?
是他的錯,是他沒真正立起來,還把自己當做承歡母親與外祖膝下的孩子。
他可是父皇最疼愛的兒子,帝王親封的睿王。
有一點外祖說得對,女人,真的應該好好守婦德。
母親若守婦德,就不敢對知意下手,也不敢與貴妃合謀用失了身的平民女子頂替公主和親。
意難平!
他枕著手臂回憶起幼年時的經歷。
母親愛他,對他寄予厚望。
她是那樣美麗卻扭曲的女子。
李瑞自小到大比著其他皇子身量不足,所以少習武,多在文上用功。
別的皇子起早練功都羨慕李瑞可以免去弓馬課,卻不知李瑞多麼羨慕他們能自由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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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幼時多病瘦弱,生病時母親整夜相伴,口中卻絮絮叨叨。
“怎麼旁人都沒事,偏你身子這樣羸弱?”
“李仁活得像條野狗,都能健康強壯,我是造了什麼孽生下你這樣不齊全的孩子?”
“你要爭氣啊,母親這麼辛苦都是為你。”
她愛哭,她總讓他時常感覺虧欠。
李瑞開蒙之後,師傅說他天資聰穎,母親便在功課上對他有所要求。
他從未有過玩耍的時間,日日天未亮就起床開始用功。
一年到頭難有休息之日。
生病倒是種幸運,倘若沒有母親在耳朵邊嘮叨的話。
他向父皇請求和母親分開,和兄弟們一起到皇子所居住。
旁人可以,他也可以。
父皇卻說是母親在含元殿跪了一天一夜,求得恩典,可以親自養育李瑞。
他的確健康長大了,不知是幸運還是母親之功。
那時的他多麼希望能和其他皇子一同玩耍。
九歲時,太監給他一個木雕,一個栩栩如生的仙鶴,是照著園子里的他最喜歡的鶴雕出的小擺件。
甚至在雕刻下刻了鶴的名字。
他愛不釋手,整日擺弄,別的皇子有喜歡的刀劍兵器,有喜歡的馬匹鎧甲。
他只有文房四寶,所以對這個小木雕格外心愛。
母親見他寫字時還拿在手中把玩,將那木雕奪走,罵他,“什麼勞什子,讓你分神?身體不如旁人,功課更要用功,平日生病便罷了,好不容易好上兩天還這樣懈怠,那是人品有失!”
這樣的話有時能說上一個時辰,全在她心情。
她時而異常溫柔,時而比外祖父還要嚴厲。
那日她罵他一頓,將那只鶴投入火盆,不顧他哭得傷心。
眼見著那木鶴被燒成一把灰。
自那之後,李瑞很少對任何玩具提起興趣。
她會抱著他安撫,又會推開他,責罵。
她的變化無常讓李瑞無所適從,小小年紀學會看人臉色。
更可笑的是母親讓起居太監跟隨他,隨時記錄他的行為言談。
明明恨透外祖,卻又拿外祖與他做比對。
“你外祖弱冠之年便治三縣,你要努力。”
滿宮之人都說母親為他付出了所有,將他視為生命般愛護。
他的苦成了種無法言說的矯情。
直到他長大才知道母親活得多麼割裂。
他見識她的崩潰,歇斯底里,從開始的驚懼,心疼,到後來的淡然處之。
外祖更不必說,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善用清高來偽裝自己。
明明就是想做名臣,卻總拿死板的規矩來說教。
他常說最看重最疼愛的就是自己這個外孫。
然而卻親手掐斷外孫所有感情。
外祖教導他說,“大男子頂天立地,莫做小兒女情態。”
現在,李瑞心中再無半分小兒女情態,不知太宰滿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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