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意慢慢明白這個道理。
是在她母親一句句的嘮叨里明白的,是在街坊鄰居的談話里明白的。
只怪她從前從來不注意這些瑣事。
她的心里裝著許多事,唯獨沒想到男女之事。
她一直想把自家小攤子挪進店里去,日日精心盤算,一個個銅子攢錢。
她滿懷對生活的熱情還有一腔驕傲。
靠著自己一雙巧手,她能實現這個願望。
可是命運怎麼會把李瑞送到她面前?
那是個夜里,滿天瓊花碎玉,她的小攤子上還有三三兩兩的客人。
都是做苦力的漢子,大碗餛飩下肚,驅散滿身寒氣和疲憊。
她頂著風雪,听到凌亂的馬蹄聲,接著看到有人自黑暗處闖入小攤上的風燈照亮的那巴掌大的微光中。
是個披著斗篷的俊俏公子,他的眼楮似寶石般閃亮。
一群人說笑著,佔了一張桌子。
她忙去收了碗,擦淨桌上的湯羹。
“姑娘不要急,我等沒那麼多講究,快點上五大碗餛飩。”
他捏著一枚銀角子,並沒拍在桌上,而是等她伸開手,放在她掌心,對她客氣地笑笑。
她去做他的餛飩,時不時眼楮瞟過去。
那群人穿著綾羅,一看就是富家子,他在人群中那麼顯眼,安安靜靜坐著,卻叫人不由多看他幾眼。
他也時不時望向她,與她目光相匯,大方一笑。
知意為他們下餛飩時還燙了手。
她“嘶”了一聲,甩了兩下,在地上抓把雪捂在燙傷的地方。
端了大碗送上桌,那公子謝過,卻將一只小藥瓶遞給她,黑寶石似的眼楮看向她,“這藥贈給姑娘,燙傷時涂在傷處,好得快還不留疤,勞累姑娘。”
知意心上一?,她做的事,平日切到手指,燙一下都是常事,連母親也不曾多在意。
這個初次見面的公子卻看到了。
那小瓷瓶十分精美,知意大方收下。
她是多麼天真,心里裝著自己的傲氣,以為靠自己雙手謀生,本該比靠人供養之人高貴。
她太無知。接觸到他的生活,她才意識到這一點。
因為天真愚蠢的認知,自己才能堅持下來啊。
如果一早知道自己這麼苦,卻過得如螻蟻似的日子,她還能那麼安然地操勞嗎?
最可怕的不是富貴和貧窮的差距,是李瑞用富貴摧毀了她一慣的認知。
突破了禁忌,她整日惶惶不安。
那日做了場美夢,後果卻由她獨自承擔。
她忽想到,自己並不是想見李瑞就可以見到。
她甚至不知他住哪。
李瑞告訴她自己的府邸正在建造,他搬到自己宅中,便能與她長相廝守。
他們之間的天差地別,知意感知到的太晚。
她恨李瑞,也恨她自己,何必做這樣的妄想。
怪不得李瑞的母親那樣看自己。
攀附權貴是件難事,比窮人謀生更難,您要剝落自己所有的自尊。
以前她從沒專等過李瑞。
她泰然過著自己的日子,他來,她好生接待,他不來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現在全都變了。
她望眼欲穿地等著他盼著他。
那日過後,有人在門口放了碗湯藥。
他叫她喝下,說這是“避子湯”。
她喝了,感激他的細心,又酸溜溜的,不知他讓多少女子喝下過這種湯藥。
“不瞞你說,”李瑞欺身上來,在她耳朵邊低語,“我也是初試雲雨,卻是這般滋味。”
“你喜歡這里嗎?”
知意怎會不喜歡,光是泡浴就叫她愛得不得了。
沐浴過後,銅鏡上自己的面容都嬌美了幾分。
“知意,你送我個親手繡的荷包好不好?”他哀求。
知意猶豫,她家沒人用荷包,繡荷包要買上好的絲線與料頭。
贈李瑞的東西定然要用好的,不知母親又要嚼說些什麼。
但人家只要求這麼點東西,她不好拒絕,便點頭。
她的繡活不太好,手掌手指上都是繭子和毛刺。
雲裳閣的丫頭送她的那瓶茉莉油拿回就被母親當寶貝收起來了。
“咱們的手,一天不摸幾十次水?次次涂油,兩天就使完了,娘給你收起來,到你沐浴時給你用。”
沐浴?十天洗不上一次。
知意懶得和母親說這些,就像容妃當初懶得和她說富人的日子是什麼。
她陷入痛苦,不止因為失去掌握自己人生的力量,還深切感受到自己與李瑞的差距。
以前,她確定自己能抽身離去。
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不知怎麼,就被李瑞迷惑住。
失身之後,她一直處在焦灼的不安之中,幾天不見李瑞就開始惶恐,他不會騙了自己身子後就再也不來了吧?
以至于出攤時心不在焉,給客人時常上錯東西。
她開始討厭家里的小生意,每日來光顧的食客這條街上賣苦力的男人居多。
不少客人見了漂亮姑娘少不得說幾句佔便宜的話,她從前只和听不見似的,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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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每听到如吞了蒼蠅一樣。
她無法忍受這些滿身酸臭味,穿的衣服髒兮兮,是好人,卻很粗魯的男男女女。
她整日少氣沒力,每日望眼欲穿盼著李瑞來尋她。
這是她唯一可以擺脫現實的時刻,少數能讓她放松下來,開心一點的時間。
閑下來的時候,她不再如往常不停做事,而是攤開李瑞送她的禮物,那些精美的衣料、昂貴的首飾。
她沒有用它們的地方,以前得了東西,她賣了它們心安理得。
現在卻舍不得。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變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
李瑞仍不死心,他只想給知意一個妾室的身份,又不要她做正妻。
見外祖不同意,他向英武殿去找父皇。
父皇不像自己祖父那樣古板,他想求父皇恩準。
是他親手一點點把一個堅強、勤勞的女孩子變得軟弱、哀怨。
他希望她還如從前那樣。
他喜歡那個對自己包餛飩的手藝得意非凡,笑起來眼楮閃亮的女子。
他喜歡她無所畏懼,認識之初瞧不上紈褲子弟的架子。
喜歡她的淡定,見到他雖高興,他走時她也能淡然揮手,仿佛他只是個普通顧客。
“父皇。”他跑得氣喘吁吁,進入英武殿,磕下行禮,雖壓抑著激動,仍被李瑕看在眼中。
他溫和地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兒子,“起來說話。”
“父皇,兒臣有事求父皇成全。”他充滿期待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兒臣……在外結識一位平民女子,兒鐘情于她,想納她為妾。”
李瑕溫和的態度消失了,變得深沉,他垂眸看著李瑞,看得李瑞心里由期望變得打起鼓來。
“李瑞,那女子和你母親相較,你必須選一個,你選誰?”父皇的問題讓李瑞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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