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班——”一聲高昂的長喝過後,兩排穿著迥異朝服的官員有序地進入偌大的永泰殿。
待百官按品階各自站定,一陣煌煌之音響起,隨著莊重的朝樂聲,一名身穿明黃龍袍之人從後殿走出,四名身著一品朝服的官員緊跟其後,兩名內侍分列左右亦步亦趨,挪著步子尾隨著。
那人一步一停,氣度卻威儀十足。只是……只是怎麼看,這身形都比旁人著實小上幾號,個頭兒也只當比殿中百官的腰高一些而已。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梁國當今的皇太子趙恆。
此刻他正學著父皇的模樣,一步一頓,走著四方步,一步一步,此過程無一人協助……跨向那個往日里只有他父皇才能走上的御階。
今個兒是他臨時監國以來第一次出席大朝會。若說不緊張,那是絕無可能的,如此大場面,即使是已經成人的太子估計也會有些忐忑,更何況是個剛及總角之年的小娃娃太子呢。
日前,朝廷向百官宣布,恢復暫停多次的大朝會,百官莫不是個個欣喜,這證明一直身體有恙的皇帝陛下現在定然是龍體大好,能夠正常處理朝政了,此乃普天同慶的大好事啊!
然而,當百官看到——隨著朝樂,費力登階的竟是個豆兒丁大的太子時,心里無不是咯 一下涼了半截兒。
莫不是……!?人人心中不由生出一個不怎麼好的猜測。
若不是有監朝的風紀官在場,恐怕殿中百官現在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了。
只見得小太子緩步邁上御階,提著龍袍前擺有些艱難地拾級而上。
這御階原為彰顯皇家超然地位,台階設計得著實有些高了。成人是自然無礙,可對于這麼個小人兒,就有些不友好了。
好在,御階踏步級數不多,只有七階,取得是北斗七星、七級浮屠之意,寓意至高無上、通達天地。
趙恆爬上御階,站在金台上緩了口氣,而後徑直走向金台一側。此時此刻,朝樂已止,大殿之中落針可聞,耳中便只有趙恆走在金台上的沙沙腳步聲了。
但見小太子竟然經過御座,朝著金台另一側走去時,一眾官員都不淡定了,互相暗自面面相覷,個個面露驚詫錯愕之色。
趙恆來到金台另一側——事先放置一把雕花矮幾前停了下來,他轉身面對階下百官,心中雖是緊張萬分,但同時有股莫名的豪氣油然而生。
原來,這就是站在金台之上,俯瞰百官的感覺啊!小小脊梁不自覺得愈發挺拔了。
方才緊跟趙恆進殿的四名身穿一品朝服的高官,此刻早已繞過御階,來到了百官最前列,四人分左右站定,抬頭看向金台上那個身穿龍袍的小小太子。
“咳咳……”為首的嚴閣老見趙恆站在那里有些發呆,干咳幾聲提醒小太子。
趙恆一晃神,從遐想中回轉過來。即使身為太子,畢竟還是個孩子,走神兒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趙恆連忙整了整龍袍,恭恭敬敬對著進殿時走來的方向深深一禮。
“孩兒趙恆,恭迎父皇臨朝。”聲音雖顯稚嫩,卻也足夠響亮。
“奏樂——”御階下一名內侍高喝。
“恭迎萬歲臨朝——”另一名內侍緊接著唱和道。
朝樂再次響起,皇帝趙欽從永泰殿後殿緩步進入,身後跟著掌扇宮女與隨侍太監。
身著熾黃金龍袍的趙欽,緩緩登上御階,轉過身,袍袖一展,穩穩地端坐于龍椅之上。
“跪——”隨著內侍的一聲高昂唱和,大殿中除了趙恆依舊是躬身行禮,其余百官盡皆朝著金台跪了下去。
“吾皇萬歲,萬萬歲。”眾人山呼萬歲,喊得那叫一個齊聲,那叫一個底氣十足,百官心里的大石頭即刻統統放下了。
“眾卿平身!”趙欽抬手朗聲道。
趙恆緩緩坐在矮幾之上,百官齊齊起身看向御座上久未見面的皇帝陛下。
陛下面色紅潤,講話中氣十足,看來是無大礙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傳聞陛下病重難反的,站出來!看不打死你!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今日這個有些特殊的大朝會正式開始,皇帝趙欽雖未明說,但太子一旁听政代表著什麼,不言而喻。
“臣有本啟奏!”
率先出列的是戶部尚書嚴正卿,首輔嚴閣老忍不住側臉看了自己兒子一眼。
趙欽拿起漆盤里的奏折展開看去,跳過冗長的格式文章,快速通讀了一遍奏折核心內容,不禁皺起了眉頭。
“嚴愛卿,你來說說吧。”放下奏折,看了眼下面的嚴正卿,趙欽開口道。
“啟稟陛下!歲末將至,朝廷各部用度,戶部已盤算完畢。奏折之上臣已標明,今歲朝廷各衙門支用共計三百八十萬兩。其中渝州賑災、明州平叛消耗共計二百四十萬兩;與北涼的兩場大戰,與南朝的一場大戰共計消耗軍資三百六十萬兩,今歲朝廷開支預計在九百八十萬兩以上,這還不算渝州明州災後重建的預留支出,幾場大戰的傷亡撫恤,以及有功將士獎賞未發下的那部分支出。國庫今歲收入稅銀等各色物品共價值一千零八十萬兩,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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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嚴正卿頓了頓,偷眼掃過站在前列的嚴道行,嚴道行與其打了個眼風,其中所含情緒著實有些讓嚴正卿摸不著頭腦。
那眼神是嚴厲,還是鼓勵呢?
“嚴愛卿,你接著說。”
此時的趙欽雖心情郁悶,可好歹還是接受了現實。之前,嚴道行曾含糊暗示過此事,只是萬沒想到情況會嚴重到如此程度。
既開了頭就不能回,嚴正卿輕咳兩聲,硬著頭皮接著說“今歲我朝廷實際應花費九百八十萬兩,歲末之前預計還要開銷大約八十萬兩,具體明細臣已注明。明年國庫儲備應為六百萬兩才算穩妥,具體明細臣也注明了。所以,國庫尚需紋銀五百八十萬兩,也就是說今歲我朝還有五百八十萬兩的虧空。”
嚴正卿一番話下來,大殿里鴉雀無聲,靜的怕人。所有人都在等著御座上那位天子開口說話。這久違的大朝會剛一開始就是如此讓人揪心,偏又和所有官員都息息相關的事,想必,陛下那里會相當的郁悶與糾結吧。
“嚴卿——”
等老半天,御座上傳來趙欽幽幽的聲音,語氣顯然沒了開始時的中氣。一旁听政的趙恆也能感受到大殿里凝重的氣氛,小眉頭緊蹙,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臣在!”嚴正卿抱著護板躬身應是。
“嚴卿所奏明細,朕看過了,處理的方法朕也看了。朕認為很好,辛苦了,愛卿先退下吧。”趙欽擺了擺手,示意嚴正卿回到班列。
嚴正卿施了一禮,緩緩退回班列,大殿里又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一眾大臣都在等著皇帝接下來要說什麼,總不能就這樣結束了吧。
御座上的趙欽,久久不發一語,皇帝的威嚴讓他不能太過表露心跡,剛緊皺的眉頭早已展開,面上重新變回古井不波的模樣。
正當氣氛凝重到極點的時候,御座上的皇帝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秦牧玄現在在做什麼?”
眾皆啞然!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南方,跨過奔流的天都江天險,越過富饒秀麗的山川河流,是一座橫臥在河道縱橫交織之地的巨大城郭,那里就是千年古城金陵,也是景國的首都。而在繁華的京城正南面,分布一片金碧輝煌、錯落有致的建築群,此處便是景國的皇城所在。
此時此刻,在皇城的東邊,位于一處院落里,滿鋪黃琉璃綠剪邊殿頂的建築便是景國皇帝的書房——玉梳宮。
“陛下,月初南三省下半年稅收賬目清單已送抵京城,陛下可過目了。”
一名身穿朱紅官袍的中年官員起身離座,抱拳對著御案後端坐之人說道。
“嗯——,朕,前些日子倒是大略看過了。下面的官員用心辦差,百姓商賈踴躍納稅,乃是國富民強之召。邱尚書提及此事,可是這稅收賬目有何不妥之處?”
此時乃是在玉梳宮書房內舉行的廷議,朝中幾位肱股之臣皆在此,即使這幾日身子愈發慵懶無力,今日女皇也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正襟危坐,擺出一副虛心納諫的態度。
“回陛下!這賬目是由三省稅課司主理,御史台與監稅衙門監督共同制定的,理當無錯漏之處。且我戶部已開始對詳細賬目進行清對,目前為止尚未發現有何不妥之處。”話說到此,邱尚書頓了頓,抬眼以觀女皇神態。
女皇表情認真,正等著他接著說下去。于是,邱尚書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相信陛下已經看到,今年稅收同比往年多了近兩成,尤其是梅州泖港市舶司上交的數目,足足比往年多了近一半,可見如今這泖港海貿之繁榮,錢貨來往數目之巨大。鑒于我景國剛與梁國大戰一場,軍民器械兵甲皆有損失,遂,南三省海商聯合會體國之艱難,陛下之憂心,上書情願,懇求朝廷應允,今年再加稅一成,以資國用,並永為常例。請願書再次,請陛下過目。”
說罷,邱尚書從袖袋里摸出一冊文書出來,雙手呈于御案前。
女皇接過文書,拆開火漆封口,展開來看去。
“自請加稅!”
“好事啊,今年年關好過啦!”
“老夫那拖欠的兵甲費應該有著落了。”
趁著女皇看文書內容的當口,房中其余幾個官員也在就此事小聲議論著,無不是面露興奮之色。這廷議其實並不要像朝會那樣嚴肅,只要不大聲喧嘩,討論一般是允許的。
女皇瀏覽一遍手中文書,其內容的確與邱尚書所述大致無二,最後還附上稅款的概數,以及南三省海商聯合會全體主事的簽名。
這確是好事一件!至少從表面看沒啥毛病,年近歲逼,國朝用錢的地方很多,還要為來年留下盈余,這多加的一成稅款倒真是錦上添花了,為國朝減輕了不少壓力。
“各位臣公,”女皇還想再多听听眾臣們的意見,“你們對此如何看待啊?”
“老臣認為此事乃立國之舉,當以認可。”一個大臣起身抱拳道。
“老臣附議!”
“老臣附議。老臣以為,對于南三省海商聯合會的義商,朝廷應予以嘉獎,以鼓勵其愛國之義舉,彰顯朝廷之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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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附議,此為善舉,此舉定能激勵舉國官民百姓為國出力。”
一眾大臣皆起身附議,沒有一個否定此事。
“唔,諸位的意見,朕明白了。”眾臣亦都如此,女皇表態愈加審慎。
沉思片刻,她將請願書放在御案上看向邱尚書,“邱尚書——”
“臣在!”
“你先擬個折子上來,朕看看。後日朝會,朕會當著群臣公布此事,屆時你可上書奏陳,其他臣公若有不同見解,亦可上書闡明。”
“臣,遵旨!”
邱尚書與一眾大臣皆躬身應是。
“好,姑且這麼定下了。”女皇左手輕輕搭在龍紋雕花扶手上,調整了姿態,“還有何事?諸卿盡可道來。”
“臣有一事。”一白發老者出列,行禮說道。
“公輸尚書,有事請講,不必拘禮。朕雖新繼大統,但與諸位老臣卻也相識多年。朕,雖比不得先皇寬德仁厚,但自認也算通情明理,虛心納諫。這廷議不比朝議,諸卿都是肱骨重臣,所以日後廷議議事,諸卿都不必拘禮,盡可各抒己見,暢所欲言!”
說罷,女皇徐徐起身,踱步走出御案,來到幾位大臣前,面對幾位景國重臣。
“煩請諸卿輔佐朕,君臣齊心,中興景國。”女皇緩緩低身,對著一眾老臣深鞠一禮。
接下來的廷議氣氛明顯愈加熱烈。終究是兩朝老臣,氣度官體自是拿捏到位,即使意見不一,卻也做到各自陳述利弊,說起話來更是平心靜氣,穩重得體。
對于女皇提出的問題,眾臣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派君臣相得,君聖臣賢的和諧氣氛。
廷議的熱烈討論一直持續到天近晌午,在愉快地共進了午膳後,眾臣盡皆告辭離去。
“一群老狐狸!”
凝望空蕩蕩的玉梳宮,女皇慵懶倚在已為她鋪好錦褥的臥榻邊,唇角輕蔑一笑。
說一半藏一半,話里有話,話里套話,機鋒玄機無處不在。此等為官之道,被這些官場老油子們玩得那是一個通透。
跟這幫老家伙打交道的這個把時辰里,女皇感覺好像比批了一天的奏折都要累。
是心累!一個個擺出道貌岸然,好為人師的嘴臉。真當朕沒見過你們的真面目嗎!?
記得兒時,淮王叔就時常悄悄領著自己躲在暗處,偷看父皇與這些老臣開廷議。
父皇面前,這些個老家伙又是另一副嘴臉一個個討要起度支(部門預算)來那叫一個聲嘶力竭,丑態百出。論起國事,經常吵的面紅耳赤,口沫橫飛。
為何這些人會如此?還不是欺負父皇耳根子軟,好說話麼!同樣的一群人,又為何在朕面前換了一副嘴臉?
當然是因為朕,真的會動刀子麼?女皇縴指輕揉錦褥,上面悠悠飄出香薰安神的味道。
朝廷諸公私下里都管朕叫什麼?只當朕真的不知道?
“暴君……女禍”!女皇莞爾一笑。朕不在乎,只要別擺明說出口,朕真的不在乎!
國微民困了兩代景國,被北方惡鄰壓制了數十年的景國,需要一個強權的君主。
女皇抽出一張信紙,執筆拈毫,開始在紙上書寫起來。
封好信箋,女皇對著門口招呼了一聲“青雁——”
“臣在!”一名身材高挑,一身暗紅勁裝的女子如同鬼魅般應聲出現在女皇御案前,單膝跪地,對女皇抱拳行禮。
“加急送往清風閣,告訴沈閣主,朕要最快得到答案,價碼任他開。”
女皇捻著信箋,交于青雁,後者珍而重之,把信箋裝進腰間黃銅信筒內。
“臣定不辱命!”對著女皇深施一禮,青雁飄然而去。
待青雁離開後,女皇擰眉沉思了片刻,而後對著門外喊了聲“來人!”
“陛下,有何吩咐?”一名內侍應聲入殿。
“宣赤衣衛指揮使來御書房見朕。”
“是,陛下。”那內侍躬身應是,倒退著出了御書房。
一切安排妥當,女皇稍感安心,她總是有種莫名的預感,加稅之事並沒有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女人本就直覺敏銳,更何況女皇在這方面更顯突出。
那種面對危險與不祥時的預感,屢次幫助她化險為夷,此次感應如此強烈,怎不令她審慎行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皇城落鎖的鼓聲早已響過,皇宮各處都已亮起了燈火。而在御書房里,景國女皇墨欣蘭依舊伏案在批閱著各種文書。
久立身後的年輕內宦,將燈燭往書案近處挪了挪,接著又忙著更換香薰。猶豫了片刻,終于,年輕內宦下定決心似的,端上了一個食盤,上面幾個精致銀盤,是今天御膳房送來的晚膳,旁邊還放著一塊濕手巾。
女皇淨了手,抬眼掃視盤內,卻沒有一點食欲。年輕內宦見狀,忙說“陛下,有沒有特別想吃的,奴才這就去吩咐御膳房。”
“用不著。”說著,女皇把食盤往外推了推,接著目光收回到文書上。
“可是……陛下!”年輕內宦真個兒是有些著急,“午膳陛下就沒怎麼吃,這日理萬機的,總得吃點兒,不然,龍體可受不住!”
女皇似在想著什麼,停下手中的朱筆,重新看向盤內,“冬筍、銀耳粥這樣清淡點兒的留下,余下的都給赤衣衛提司奚大人送過去。就說是朕讓她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朕有事情等她去做呢。”
“是,是!”見女皇願意用膳,年輕內宦眉開眼笑,疊聲應是躬身退下,不久喚人拿來食盒裝好,接著給凝絡送去了。
“陛下,青雁求見。”
門外傳來了輕柔的女聲。
“進來!”
女皇依舊批閱著文書,頭也沒抬。
房門打開,一身勁裝的高挑女子緩步走入。
“陛下,臣把清風閣的消息帶回來了,沈閣主讓臣給陛下帶來最為志誠的問候。”
“好,拿過來吧。”女皇有些期待,這清風閣可夠快的啊,只半天功夫便做出了回復。
青雁從腰後信筒里拿出一封信箋,恭恭敬敬地雙手放在御案之上,又緩緩退了幾步。
女皇拿起信箋看了過去,只見信封上赫然寫著,景國大皇帝陛下親啟的字樣,查看了下火漆,確認無誤後撕開封口,從里面抽出一張小小的信紙來。
展開信紙看去,
信紙上赫然三個大字。
“秦牧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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