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追不上贊達爾,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越跑越快。
他拄著拐杖,盡可能加快步伐,朝前方挪動著。
前方那人儀態不復往日完美,原本規整的頭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學者終究是學者,不到上百米的距離,便跑得氣喘吁吁。
贊達爾呼吸急促,看清眼前情景後,胸中怒意轉瞬間變為恐懼。
那匹馬早已失控,此刻正帶著埃里克在草地上奔跑。
贊達爾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對方摔下馬背。
他顫聲道︰
“埃里克,別怕……”
“我在這里……”
幾十米之外的老師,仍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挪動著。
由于距離太遠,老人看不清,只能听見贊達爾的指令。
“埃里克,脫掉腳蹬——”
“趴下——”
很快,埃里克控好韁繩,降下速度。
最終,少年在湖邊停下,他坐在馬背上,低頭看著距離不到一米的湖水,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
再抬眼,贊達爾表情冷淡,氣勢洶洶地向他走來。
埃里克手一抖,無意間扯動韁繩,向身下這匹馬發出錯誤的指令。
馬一時有些遲疑,它抬腿在湖岸邊踏步,停頓片刻後,最終選擇遵從人類的選擇,猛地沖向湖泊。
這一刻,就連十幾米之外的、眼力不佳的老師,也看到了湖面濺起的巨大水花。
老人瞠目結舌。
贊達爾頂著一頭亂發,再次來到老師面前,一把奪過對方手上的拐杖。
“抱歉,老師——”
老師︰“……”
第二次了!
你們父子是有什麼毛病嗎?!
等老人來到岸邊,贊達爾已經把埃里克從湖中救了上來。
少年渾身濕透,脫力般跌坐在地。
贊達爾單膝跪地,脫下外套,蓋在少年肩頭。
五米之外是掀起此次風波的馬,正十分悠閑地沿著湖岸散步。
至于拐杖……
則是被學生隨手扔在地上。
老師艱難俯身,撿起拐杖,來到兩人身邊。
贊達爾眉頭皺起,緊抿著唇。
埃里克攏了攏衣領,似是想安撫他的情緒,朝他露出笑臉。
對方的這副表情,沒有起到任何安撫的作用,反倒讓贊達爾的怒火燒得更旺。
他雙手緊握成拳,身形緊繃,仿佛下一刻便會暴起傷人。
贊達爾想,真想朝這張臉上狠狠揍一拳。
在情緒即將戰勝理智、朝著學生宣泄的前一刻,身後響起老師的腳步聲。
隨之而來的,是後背傳來的劇痛感。
贊達爾倒吸一口涼氣。
他顧及學生在場,仍維持著原先單膝跪地的姿勢。
老師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他。
對方緩緩收回拐杖,冷聲質問他︰
“你想做什麼?”
“你要和他動手嗎?”
“你要把對我的怨氣和不滿,發泄在孩子身上嗎?”
“現在,把他背回去。”
回到主樓,老人揮退贊達爾,親自為少年檢查。
患有凝血障礙的群體,身體自我修復能力相對較弱。
時至今日,仍沒有根治的方法,只能盡可能避免身體損傷。
老師挽起少年的褲腿,只看見大片的深色瘀斑。
仔細觀察一番,確認身上沒有外傷後,兩人齊齊松了口氣。
他們先是從冰箱翻出冰袋,隨後想起少年皮下出血的情況過于嚴重,就算有贊達爾和老師兩人幫忙,也無法同時冰敷所有皮下出血的位置。
兩人只得另闢蹊徑,找來退燒貼,貼在少年身上。
老師隨便找了借口,領著贊達爾來到另一個房間。
迎著學生略帶困惑的視線,老師不發一言,抬手指向藥箱,示意讓贊達爾處理背上的傷口。
贊達爾神色微動,正想說些什麼,對方轉身摔門而去。
他脫掉上衣,背過身去,側頭對著鏡子清理傷口。
待他再次穿戴整齊,與他一牆之隔的埃里克已經換上老師找出的嶄新睡衣,到了樓下的廚房。
贊達爾所在的房間開著窗戶,他能清楚地听到樓下兩人的對話。
少年湊到老師身邊,詢問是否需要他。
老師沒有客氣,差使他干活。
兩人就像是關系親密的祖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在老師的引導下,他們從喜歡的美食,聊到埃里克的發型。
“頭發有點長。”
埃里克回道︰“我打算試試其他風格,例如短一點的狼尾頭……”
老師問︰“嗯?為什麼不試試贊達爾的發型?”
“三七分,很干練,不是嗎?”
埃里克措辭委婉極了。
“他的發型看起來……太特別了。”
老師又問︰“你喜歡長發?”
“說不上喜歡,我之前還留過小辮子呢。”
說完這句,埃里克開始介紹他們家鄉的長生辮。
很快,老師拋出一道高數題。
埃里克語氣遲疑︰
“……呃,那個,師祖,我今年十五歲,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在學集合,或者不等式之類的知識點。”
站在窗邊的贊達爾忍不住在心里嘆氣。
學生的母星太過落後,科技水平落後到無法承載大量人類前往星際旅行。
因此,他的認知始終停留在過去。
就比如那台星體計算機。
在埃里克的認知里,星體計算機和人工智能沒什麼區別。
無非是前者更大一點。
再加上埃里克最先見到贊達爾,出于雛鳥情結,總喜歡夸贊他。
學生無法預見未來,當然,就算對方得知前路艱難,也還是會無條件支持自己的選擇。
樓下的老師開始詢問埃里克接下來的計劃。
“想好讀什麼專業了嗎?”
埃里克回道︰“商科。”
老師繼續追問︰“嗯?為什麼選商科?”
埃里克不假思索道︰“做研究需要錢啊。”
贊達爾當即愣在原地。
學生的語氣……
听起來是那麼地理所當然。
好似他本就該為贊達爾選擇商科。
臨近晚餐時間,贊達爾起身下樓。
老師興許是不願讓埃里克為難,到了飯桌上,難得給了贊達爾幾分好臉色。
三人從前菜吃到最後的甜品,老師動作一滯,放下叉子,用手背觸踫埃里克的額頭,神情凝重地說︰
“發燒了。”
老師找出退燒藥。
臨到睡前,額頭依舊滾燙。
老師思量再三,拿出針劑,對贊達爾說︰
“今晚你守著他。”
“如果一直沒有退燒,那就打針。”
贊達爾面帶憂色,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客房,洗漱過後,各自躺上自己的床。
贊達爾輕聲說︰
“……抱歉。”
埃里克抱著枕頭。
他故作不解,試圖略過這個話題。
“嗯?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贊達爾繼續道︰
“我很生氣。”
“我當時真的很想揍你一頓。”
埃里克嘴角微抽。
“……贊達爾,你太直白了。”
“放心吧,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他語氣認真地作出保證,隨後背過身去,將臉埋進枕頭里。
“我想活下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