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凝視著鏡流,久久無言。
他驚訝于對方竟然會如此敏銳。
鏡流小心地、謹慎地仔細打量著。
她盯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
怎麼能不疼呢?
陳年舊傷,草草上藥,如何能徹底痊愈呢?
正想著,羨魚握住她的手腕,引領著她去觸踫脖頸。
在即將觸踫到肌膚的前一刻,鏡流下意識抽回手。
羨魚低笑一聲,說︰“還好,不疼,沒什麼感覺……”
鏡流神色一冷,再次捧起羨魚的臉,揉捏起來。
羨魚宕機一瞬。
臨死前,他並不介意對旁人說實話。
于是,在鱗淵境里,他說出自己的感受,勸住了意圖自裁的丹楓。
可在鏡流面前……就是另一回事了。
羨魚張了張嘴,只得改口︰
“好吧,有一點。”
鏡流不為所動,仍維持著冷淡的表情,繼續揉捏他的臉。
羨魚面不改色道︰
“嗯,不是有一點。”
“其實,我有點後悔用這種方式……”
鏡流手上的動作頓住了。
她意識到,如果兩人提前相遇……
如果她遇到的,是擔任仙舟元帥的羨魚。
她還是會被對方吸引。
可是,元帥不會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還好,他們在正確的時間相遇,建立了世間最為親密的關系。
伴侶之間可以擁抱,可以親吻,可以吐露真心。
然而,羨魚在元帥的位置上待了太久了。
他不需要憐憫,更不需要同情,這是對他的輕視。
羨魚幾乎沒有任何屬于他自己的情緒。
這就導致他在鏡流面前,始終是一位無可挑剔的伴侶。
除了有些不解風情……
羨魚完美到近乎沒有缺點。
鏡流思緒偏移,莫名想到話本子中不解風情的男主角。
女主角就算是脫了衣服,男主角也只會關心她冷不冷。
鏡流︰“……”
感覺像是羨魚能做出來的事。
不,或許不是他不解風情。
是羨魚有意為之。
鏡流收回思緒,視線落在羨魚的臉上。
對方表情溫柔,眼神平和。
好似鏡流做出再如何出格的舉動,羨魚也只會面露訝異,隨後很快調整好表情,繼續在自己面前維持著“完美愛人”這一形象。
只有鏡流。
只有在某些場合,她才有機會看到羨魚不被外人所知的另一面。
例如,等待她主動?
她輕輕把唇瓣貼上頸側。
用唇舌舔吻陳年舊傷。
鏡流自知說不出什麼勸慰的話,只得從記憶中翻找出先前在心中排演過許多遍的話語。
“今日起,我們都多了一個身份。”
“我們是彼此的合法伴侶。”
“我不會說什麼一直、永遠之類的字眼。”
在鏡流未曾參與的過去里,她的愛人與其他人相識,見證過太多離別。
羨魚不會喜歡、更不會相信這類詞匯。
那太輕佻了。
鏡流與眼前人額頭相抵,定定地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眼楮。
她輕聲說︰
“我只想說……”
“你可以反復向我確認。”
鏡流從不是什麼天真、懵懂的人,更不會渴求所謂完美無瑕、毫無陰暗面的愛情。
任誰都會有私心。
羨魚將她比作月亮,可是月亮也有陰晴圓缺。
她也會暗自期待看到羨魚更多表情和其他反應。
鏡流抬手,梳理愛人耳鬢旁的頭發,語氣輕柔又堅定。
“你可以,做你自己。”
燭火下,羨魚的瞳色變得晦暗不明。
反復向鏡流確認?
做自己?
羨魚的思緒亂作一團,下意識開始質疑,抽離情感後,再以第三視角剖析、審視著。
他將過往見過的親密關系羅列出來。
所謂的永遠……不過是愛侶熱戀時隨口給出的承諾。
無論是友情、親情還是愛情,只要有一方是被需要的、是擁有價值的,另一方就算是沒有感情、沒有真心,照樣也能維持下去。
很快,羨魚轉而反思自己。
之前觀良問他喜歡什麼類型的女人。
他照搬話本子里的標準,糊弄下屬。
例如不愛身份,不愛金錢,不愛權勢,只愛他的靈魂。
再例如孤獨時給他擁抱,見他人前風光懂他艱辛不易。
其中,羨魚認為最不切實際的一條,則是在他踫壁時,能讓他舍下面子、主動向其傾訴。
他從未想過,自己真的會遇上符合所有標準的愛人。
他怎麼能質疑鏡流的真心?
理性與感性不斷撕扯,遲遲分不出高下。
羨魚俯身,把臉埋在鏡流的頸窩,借此遮掩自己的表情和眼神。
鏡流將手挪向羨魚的後背,緊緊環抱住對方。
她借著昏黃的燭光,看著仿佛下一刻就能吻上的耳尖,莫名想起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羨魚曾說,待成婚後,再讓他盡興。
鏡流心想,她真是被羨魚帶壞了。
在這種吐露真心、互相傾訴的時刻,怎麼能說這種話呢?未免太破壞氣氛了吧?
等等,如果羨魚不開心的話,不就能轉移他的注意力了嗎?
鏡流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幾個系統時後,他們會和親友相聚。
羨魚很在乎她,不會和她做那種事的。
鏡流心中毫無羞澀之意,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耳尖。
她憋著笑,竭力控制語氣︰
“你之前說……”
“等成婚後再讓你……”
羨魚的身體立刻僵住了。
鏡流刻意停頓一瞬,慢悠悠地重復著。
“再讓你盡興。”
羨魚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鏡流極力克制笑意。
“怎麼?也是騙我的?”
她加快語速,補上一句。
“這回你喊姐姐也沒用。”
話說完,鏡流一時沒忍住,輕笑出聲。
她和羨魚拉近距離,兩人臉貼著臉,感受著對方的體溫。
還挺燙的。
幾乎是一瞬間,天旋地轉。
鏡流仰躺著,臉上笑意未收。
她心驚之余,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
如果羨魚拿出全力……
究竟誰輸誰贏?
羨魚一手撐在沙發上,一手扣住鏡流的下頜。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居高臨下地俯視著。
“玩得開心嗎?”
聞言,鏡流思緒回籠,視線不受控般向下。
她盯了一會兒,在登徒子和正人君子之中,作出了選擇。
鏡流強忍笑意,作勢要替羨魚扣上被她解開的扣子。
“別著涼了。”
羨魚︰“……”
他收回手,站起身,再次坐回原處,垂眸整理著裝。
羨魚很少會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
當鏡流說出那句極為明顯的暗示時,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原來他真的不是正常人啊。
換作是其他人,很可能不會拒絕自己的愛人。
羨魚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晚上要帶鏡流和他的親友見面。
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向鏡流說出實情。
鏡流來到羨魚身側,挽住愛人的胳膊。
一不小心逗過頭了。
她知道對方沒生氣,卻還是問︰
“怎麼?生氣了?”
羨魚搖頭。
“沒有。”
“我只是,有些話……想對你說。”
“先從我的父母說起吧。”
羨魚記不太清了。
好在贊達爾還記得。
盡管學者只是略略提了幾句,羨魚也能拼湊出自己的原生家庭。
接著再通過自己的性格、觀念和行為,推算出他父母的性格。
羨魚一邊回想自己對待仙舟人的方式,一邊說︰
“我的父母很愛我。”
“他們認為,子女是獨立的個體,因此,他們不會干涉我的任何決定。”
“在他們看來,愛是托舉,于是竭盡所能、為我兜底。”
“是他們給了我奔赴各國的勇氣和自由。”
“只可惜,我的身體不好。”
鏡流不發一言,握緊羨魚的手。
她查過相關資料。
其他星球的人,在患有凝血障礙後,必須時刻小心,若是沒有凝血專用藥物,若是受了重傷……有一定概率死亡。
羨魚回想起自己畫出的符紙,繼續倒推︰
“他們帶著我求神拜佛,祈求上天讓我活得久一點。”
“在那段時間里,我還學了點皮毛,會畫一些……很簡單的符。”
隨後,羨魚想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父母為他求神拜佛,將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神明……
那麼,一定也會為他研究八字和風水吧。
怎麼會如此敷衍地、為他取名呢?
又怎麼會是“空存想望”之意呢?
羨魚輕笑︰
“我的姓氏很少見,名字卻听起來很敷衍。”
“因為,這是我的小名。”
長輩為了孩子,會特意起一個敷衍、好養活的小名。
“只有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才會喊我的小名。”
“我還有一個按照生辰八字起的大名。”
鏡流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他們相握的手上。
羨魚盯著虛空出神片刻,側頭朝鏡流微笑。
“只可惜,我不記得了。”
“仙舟迷失了方向,我也一樣。”
羨魚一手緊緊拉著鏡流,一手抬起,撫摸鏡流的側臉。
他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愛人,語氣認真︰
“鏡流,我會實現你所有的願望。”
鏡流張了張嘴,正要反駁時,羨魚繼續道︰
“在這里,我無法死去。”
“可是現在,我有些不確定了……”
他轉而抬起鏡流的下頜,用指腹按壓唇瓣。
往日曖昧的動作,此刻卻毫無旖旎之意。
他深深地看著鏡流。
“我不確定……我是否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
“我更不確定,你是否和我一樣。”
鏡流安靜地等待著。
等愛人向她吐露真心。
兩人對望良久,羨魚最先敗下陣來。
他挪開眼,避開鏡流的視線,輕聲道︰
“和我一樣……無法死去。”
鏡流下意識握緊羨魚的手,對方表情平靜地對她說︰
“我的血肉,能夠壓制「魔陰身」。”
鏡流面無血色。
她呼吸一滯,連帶著心跳也慢了下來
是憤怒?還是心疼?
鏡流無從分辨。
她凝視著愛人的側臉。
過了半晌,鏡流問︰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丹楓?應星?”
“還是說,他們都知道?”
羨魚緩緩搖頭。
“這不重要。”
此刻,鏡流分辨出了情緒。
是憤怒。
她竭力控制語氣︰“這怎麼不重要?”
羨魚還頂著那張親和力十足的笑臉。
“鏡流,我不想重蹈覆轍。”
鏡流怒火中燒。
羨魚從來不會在意自己,幾乎沒有什麼負面情緒。
他只會在意親近之人的感受。
又怎麼能讓鏡流體會他經歷過的痛苦呢?
羨魚收回揉捏唇瓣的那只手,柔聲給出承諾︰
“不過沒關系,我會實現你所有的願望。”
他視線下移,落在鏡流的頸側。
那是頸動脈的位置。
他眸色晦暗,朝鏡流微笑。
“你想做什麼呢?”
“我什麼都能答應你。”
鏡流胸口劇烈起伏著。
憤怒只會沖昏人的頭腦,驅使他們說出無法挽回的、令人心痛的話語。
羨魚現在的狀態……很不對勁。
鏡流深呼吸幾次,一邊壓制怒火,一邊思考對策。
有些事,羨魚能做,親近之人不能做。
他能割舍血肉。
他能給出讓鏡流解脫的承諾。
換作是鏡流自己呢?
鏡流很快想出了方法。
甩開羨魚的手,去廚房拿刀。
好好給對方一個教訓。
可是……這太危險了。
兩人只在確定關系之前對練過。
再加上羨魚患有凝血障礙,經不起半點磕踫。
得知此事後,鏡流格外小心,親吻時極為克制,生怕咬破皮、弄出吻痕。
現在,羨魚告訴她,血肉又能壓制魔陰身……
她更不可能容忍羨魚受一點傷。
要是破皮、流血,難不成還要分給其他仙舟人?
鏡流知道,絕不能開這個頭。
怎麼?接下來是不是還想再流更多的血?拯救所有人?
鏡流思量片刻,得出結論。
方案有用。
但她要是用利器傷害自己……羨魚必定會和她搶奪。
如果鏡流面對的是孽物,她自然不會遲疑。
可要是對上羨魚,她難免放不開手腳。
結論是,不可行。
鏡流沒辦法在不留下任何傷口和瘀青的前提下,實施計劃。
打不過。
假期過後繼續加練。
鏡流心中縱使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是扯出笑臉,挑了挑眉,用調侃的語氣說道︰
“你說,所有願望?喊姐姐也可以嗎?”
羨魚︰“……”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眸中暗色瞬間消散。
剛剛不是說沒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