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風抿了抿唇，極力掩飾笑意。
她突然想到，如果那個建立帝國、將臣民視作寵物的埃里克，得知自己與這里的人相戀……
一定會很困惑、很迷茫吧。
在對方眼中，他們完全不是一個物種啊！
就好比人類不會對貓貓狗狗產生感情。
听聞此事後，埃里克只會覺得匪夷所思，
就像是吸血鬼得知同族愛上一塊炸雞，非要把自己變成肉塊，接著裹上雞蛋液和面包糠，下油鍋一樣離譜。
這段感情跨越了物種啊。
他會在第一時間把自己送進精神科！
灰風只顧著憋笑，毫不在意埃里克那略帶嫌棄的眼神。
她輕咳一聲︰
“你經常說……”
灰風推了推鼻梁上的無邊框眼鏡，回想埃里克慣用的表情。
在一眾天才們眼中，埃里克太過年輕，再加上長著一副親和力十足的容貌，更是難以服眾。
為此，對方在表情上下了不少功夫。
嗯，不要有情緒波動。
表情幅度要小。
不能讓旁人看透自己的想法。
灰風調整完表情後，故作深沉地抬眼看向羨魚，沉聲道︰
“別急。”
“我想要的，都會有。”
羨魚注視著灰風，心中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星神是沒有人性的。
是無法用常理揣測的。
就算是羨魚接觸到 們的真身，就算是將 們殺死千萬億次， 們都不會在意的。
星神就像是輸入指令的程序，始終如一的、踐行自己的命途。
除非， 們另有所圖。
就像是最初的羨魚。
嵐的母親曾問︰“他所做的這件事，是否有意義呢？”
那時，他的答案是，沒有。
他不在意NPC，更不在意他們的付出。
就好比你辛辛苦苦種了一大片小麥，又是澆水，又是施肥。
等到了豐收的季節，你看著沉甸甸的麥穗，不會夸贊種子沖破土壤、抽芽生長，只會感慨自己付出良多。
是碾碎成粉？還是留下種子等到來年繼續播種？
它們因你而存在，因此，你會十分自然地決定它們的去留。
羨魚神色漸冷。
他在什麼情況下，會在意NPC呢？
NPC有價值的時候。
羨魚與灰風對視，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灰風左等右等，遲遲沒能看到埃里克的其他表情。
她頓感無趣，正當她要變回自己的臉時，對方輕聲問︰
“灰風。”
“你還記得嗎？”
“在你離開之前，我去見了誰？”
“是不是……”
“贊達爾的造物？”
灰風瞪大眼楮看向羨魚，故意露出茫然的表情。
“怎麼了？”
羨魚忍無可忍，笑著說︰
“不要用我的臉做出這種表情……”
會顯得很蠢啊！
灰風心里憋笑，面上謙遜極了，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
“那我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呢？”
羨魚下意識回道︰
“要麼冷臉，要麼微笑。”
話說完，他抬手扶額。
“這不重要。”
“灰風，沒有下次。”
灰風見好就收，依言露出冷淡的神情。
“是的，在我離開前，你去見了那台星體計算機。”
羨魚默然片刻，回想著那雙盡顯疲態、黯淡無光的眼楮，輕聲說︰“……我知道了。”
知道了贊達爾為何會如此厭惡「智識」星神。
最初的最初，在「智識」尚未升格成神時，只是一台星體計算機。
那是一項漫長又繁瑣的工程。
從構想到草圖，再從零件到拼裝……
贊達爾一定花了很多時間，耗費了很多心血。
就算那時的計算機沒有成神，贊達爾在看向造物的某個瞬間，也一定是驕傲的。
期間，對方遇到了來到低維世界、那時才十五歲的自己。
贊達爾把埃里克送到學校，接著又因為治安問題，帶他退學，親自教授他知識，他們共同制作出系統。
之後，贊達爾遇到了不知名的強敵。
遇到了身為「智識」令使，都無法解決的強敵。
獨留埃里克一人。
驟然遇到變故，失去引領他的老師，想必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吧？
那時的他，只是一個擁有人性、被道德感束縛的、再普通不過的人。
說不定，他最初還對星神抱有些許敬畏之心？
可是，在真正存在神明的世界，被星神所注視的、成為令使的贊達爾，死了。
羨魚想起背包中那張寫上貓貓狗狗的紙條。
怪不得。
他的家鄉從來不養閑神。
他和其他人一樣，無論神明是真是假、是否靈驗，先信再說。
來到低維世界、歷經諸多變故之後，他不再對神明抱有敬畏。
既然沒用，那就死吧。
羨魚十分輕松地得出推論後，轉而思考起自己。
他很有自知之明。
對比起其他天才，他顯得格格不入，就算是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天才。
贊達爾還說他是殲星級武器的總負責人……
他能當什麼項目總負責人啊？這話肯定有水分。
羨魚有「魔陰身」debUff干擾認知，埃里克呢？
他總會有疲憊的一天。
在與灰風分別的前一刻，他與「智識」踫面，隨後精神徹底崩潰。
羨魚思及此處，推翻了原本的猜測。
埃里克對灰風說︰“我無法離開這里。”
他可能……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
習慣使然，他為自己留下一條後路。
那就是系統。
如果他能活下來，那他就會借助系統，成為掌權者、制定規則，從而干涉命運，提前將災禍扼殺在搖籃里。
「魔陰身」debUff？並不重要。
就算他不在仙舟，系統也會“入鄉隨俗”，給他贈送其他debUff，好讓他自己、他的臣民看不出他的特殊性。
另一邊，在開啟新一周目後，贊達爾借助系統，猜出了上一周目的、他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一切。
他的學生因他的造物而死。
或許是他無法違抗浮黎口中所謂的命運？
或許是再無其他更好的選擇？
贊達爾再一次制作出星體計算機，隨後重啟上一周目的研究項目——升維。
在接下來的輪回中，他順應命運，一次又一次地制造出殺死他學生的始作俑者。
贊達爾本該以「智識」為榮。
羨魚抽離思緒，在手邊的櫃子里翻找著什麼。
灰風見狀，也跟著一起尋找，片刻後，她找出香煙，遞給身側人。
對方接過，不知想到了什麼，動作停頓一瞬，點燃香煙後，只是夾在指尖。
香煙燃了一半，埃里克輕笑一聲，語氣辨不出喜怒︰
“這就是命運？真是夠無趣的。”
灰風︰“……啊？”
羨魚的笑容越發溫柔。
浮黎曾經對他說，不要建造「以太相引擎」。
之後，嵐又對他說，不需要他做任何事。
從結果倒推，羨魚得出了真相。
低維世界需要他。
需要一個命運之外的人。
需要他顛覆命運，幫助其對抗既定的命運。
但它需要的……
不是「毀滅」，更不是「終末」。
可是，寰宇如此之大，就沒有其他的、命運之外的存在嗎？為什麼要指望來自高維世界的外來者？
羨魚猛然想起清除災禍後，系統贈送的特殊材料。
「肅正核心」，能夠大幅度提升建造機器人和巨型結構的效率。
「蟲後」，利用特殊技術，能讓其大規模繁殖。
羨魚將核心借給了贊達爾，「蟲後」則是炸了個干淨。
他看著本不該來到這里的納米機器人，心中的迷霧瞬間消散。
不只是為了對抗命運。
是為了同為外來者的災禍。
其中就有致使贊達爾死亡的罪魁禍首。
埃里克經歷過遠比「金人叛亂」殘酷的戰爭。
正因如此，他才會執著于成為掌權者。
擁有權力，才能終止戰爭啊。
羨魚輕嘆一聲。
他發覺，埃里克別無選擇。
最初的自己，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融入低維世界，又失去了他最為信任的老師。
他又能怎麼辦呢？只能努力用那平庸的、拉低天才們平均智商的頭腦，一刻不停地學習著，妄圖拉近與他們的差距。
羨魚按滅煙頭，嘆道︰
“我被 們利用了。”
灰風跟不上眼前人過于跳躍的思路，思考片刻，意識到埃里克所說的“ta們”是指星神。
等等、你未免太低估自己了吧？！星神能利用你？
羨魚眼神微動。
他想起了那張紙條上的內容。
【惹怒所有的貓貓狗狗，其實是為了與它們分享最浪漫的風景】
【攀上樹木最高的枝杈，與它們分享最浪漫的風景】
埃里克竟然只寫了這兩種方式……
羨魚忍不住嘆氣︰
“殺 們兩次，他就消氣了？就算是扯平了？”
“他可真是太……”
說著說著，羨魚頓住了。
灰風︰“……”
她空閑時，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消磨時間。
就比如小說。
她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雖然你失去了雙腿，可我失去了愛情啊”。
灰風萬萬沒想到，她有朝一日竟然能看到現場版。
“雖然你們失去了生命，我可是被利用了啊”。
關鍵是，你可不只是殺了 們兩次啊！什麼？是埃里克啊？那沒事了。
哪怕殺了星神億萬次也仍然會覺得自己仁慈。
對方似乎考慮到罵埃里克也是在罵自己，停頓一瞬，想好合適的措辭後，接著又道︰
“他真是太仁慈了。”
灰風問︰“那你要把 們全殺了嗎？”
對方習慣把事情做到最好。
要麼不登基，要麼打下整個寰宇稱帝。
同理，他要麼不殺星神，要麼就全殺了。
羨魚听後，嘴角微抽︰
“……在你眼里，我是那種極端的人嗎？”
後續的收尾工作太麻煩了。
除非先把整個寰宇打下來。
可為了殺死星神，打下宇宙……
這跟為了一碟醋，從小麥開始種，等著用面粉和面，包餃子蘸醋又有什麼區別？繞了這麼大一圈，有必要嗎？能帶來多少利益？
只會給華增加工作量啊。
再說了，之前「繁育」星神掀起「寰宇蝗災」，星神們可都是出了力的。
萬一又有外來的災禍，那該怎麼辦？
要是把 們全殺了，豈不是都要他來處理？
灰風了然。
不會再有新的輪回了。
對方只會把心思放在埃里克留下的、權限更多的游戲賬號。
灰風思及此處，忍不住心虛。
等埃里克登錄賬號，豈不是就要看到那數量高達五位數的MOD……
到時候，對方哪兒還有心思處理星神啊？
就好比後院的花園，里面有著啃食枝葉的蚊蟲，可當隔壁院落、不知是何品種的蟲子靠近你的花園時，你會優先處理外來物種。
埃里克當然是優先解決其他世界的潛在危險啊！
之後……就是虛報系統投放數量的灰風！
灰風仍頂著埃里克的那張臉，嘗試著把話題拉回來。
“你和我踫面，向我下達那兩條指令後，我就離開了，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狀似回想，接著說︰
“你可能去見了第二十二席？也可能是第四席？”
羨魚挑了挑眉。
第二十二席利爾他，是為數不多、對外公開研究成果的「天才俱樂部」成員。
埃里克與此人相熟，羨魚並不意外。
只是灰風所提到的第四席……
“你是說……波爾卡•卡卡目？”
灰風點頭︰“她之前總是殺人，現在不殺了。”
羨魚想起死在第四席手上的魯珀特。
“……不殺人，只殺智械，對吧？”
灰風再度點頭︰“你們一定合得來。”
“埃里克，不考慮一下加入「天才俱樂部」，成為第八席嗎？”
羨魚瞥了灰風一眼，對方繼續道︰
“你早就應該加入「天才俱樂部」的。”
“嚴格來說，你應該是第二席。”
“在你和贊達爾相遇時，那個造物就關注過你啊。”
羨魚沒信。
「智識」尚未成神時，只是一台星體計算機。
要是贊達爾帶著他，來到計算機面前……也能算作是瞥視啊。
灰風又說︰“這一次也不例外啊，難不成你忘了？”
羨魚心里嘆氣。
他怎麼可能會忘？
在他擔任曜青將軍時，對方說他是第四天災，有99.99%的概率帶領整個宇宙走向終末。
贊達爾總想讓他加入「天才俱樂部」。
但凡換個人，羨魚直接就回絕了。
他只得找借口︰
“其他成員不會在意嗎？更改席位會很麻煩吧。”
灰風聳了聳肩。
“不麻煩啊，推給虛構史學家就好。”
“他們還說，贊達爾提出的學說，是第二席的成果呢。”
“天才們可都泡在實驗室、忙得不可開交呢，哪兒還有時間計較這些小事？剩下的事，就交給贊達爾。”
“也可以把魯珀特一世踢出「天才俱樂部」，這樣只需要變更第八席到第二十七席的名字。”
“哦，還有第六十四席……那家伙違反寰宇人權法，早就被「巡海游俠」處理了，和機器一樣，也早該被除名。”
羨魚再次找借口回絕灰風。
“不了，等「天才俱樂部」擁有第八十七位成員再說吧。”
他拎起打包袋和酒水，側頭看向灰風。
納米機器人仍用著他的臉，不明所以地回望過來，眼神澄澈，神情與羨魚大相徑庭。
就像是……
十五歲的、懵懂又無知的孩子。
就像是最初降臨異界的自己。
羨魚隔著時空與歲月，與自己對視。
面前的這張臉，表情天真到近乎能用愚蠢來形容。
羨魚凝視半晌，用空閑的那只手，輕輕落在對方的肩膀上，接著露出微笑。
“是啊。”
“我想要的……”
“都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