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並沒有影響天宮,聚皇朝十三萬年力量匯聚的戰爭堡壘,已然成為了仙器,足以摧毀一切。
“啪嗒。”
天宮內部是一重重白色的隧道,響起了腳步聲。
𠤖憂國走在天宮的隧道之中,四處瓖嵌著照明的靈石,從世界各地號召而來的修士在一個個房間里,坐在陣法之上,用法力維持著天宮的運轉,只需要一盞茶時間,仙宮就能通過法力召喚人族先祖的虛影,擁有合體境的肉體力量。
這位皇朝的國師,如今當真算是一身閑,當世界一夜變革,世間掩藏在隱秘之中的真正強者出現,連他也無力回天,倒不如四處走走逛逛,就像漫無目的地等待明天。
突然,他的腳步頓住。
一旁,一位他印象中從妖族而來的合體境修士,捧著一個錦盒,朝著天宮深處而去。
“道友。”
𠤖憂國才剛剛呼喚,那人竟毫無禮儀可言,只著魔般呢喃著‘我與先知同在’,便朝著天宮深處走。
𠤖憂國的眉宇低垂,半年前他才見到這個人捧著盒子從外面走出來,如今又捧著盒子走進去。這半年里,這種人還有很多。于是人間少了一位年紀久遠的合體境,外界又多了一個新晉的合體修士。
他察覺到,人間的棋局,他這位大帝,也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
至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覺悟,他也是進入天宮深處拿錦盒的一個人,去拿先知遺體,去成為一個棄子,像芸芸眾生。
他的神情恍惚,大青老臣,人皇心腹,何至于此?
這一踏步,他只覺身前一陣暈眩,不知不覺已經踏入另一個世界,是十三古聖之一的天地——
麟舊的天地。
這是一片漆黑的世界,天穹之上,一雙猩紅的眼楮,像是在睥睨著人間,沒有人能逃過這雙眼楮的凝視。
𠤖憂國一邁步,眼前竟有諸多麟舊排成一排。
這些‘麟舊’約莫百人,隨著𠤖憂國的到來,都斜視了一眼,便不再理會,絲毫不想𠤖憂國曾經在北境和麟舊弈棋時的從容。
這些麟舊形成了一條甬道,盡頭,是一個蒲團,蒲團前也盤膝著麟舊,而另一個麟舊則跪倒在那個看起來似與天地宇宙一般偉岸的麟舊身前。
𠤖憂國明白了,只有那個卑微下跪的‘麟舊’,才是和他斗了一生的麟舊。
“他在向你求情。”
當𠤖憂國走到盡頭時,偉岸的身影,面無表情地朝他說了一句。
身為大帝,𠤖憂國一直以為已經走到了人間至高,他能撐起整個皇朝,能讓整個皇朝屹立不倒,他能培養新的人皇,亦或是看著如聞人仙儀一般的野心家替皇朝尋得一條生路。如今,在對方的面前,一切竟顯得如此可笑。
和卑微的麟舊一樣可笑。
“為什麼?”𠤖憂國依舊維持著身為國師的尊嚴,一國之師,至少在這個十三萬年里,他走到了人族的頂峰,他庇護一國之繁榮,億萬萬人受他恩德。無論他現在面對的是什麼東西,甚至是蒼天,他也不必低頭。
于是他攙扶了一下跪拜的麟舊,看到了麟舊轉過頭來通紅的雙眼,語氣鏗鏘,“起來,我還沒淪落到要人救命的份上。”
蒲團上的偉岸身影,雙目純淨,他似乎天生就該在這樣的地方,在世界無人能窺見的角落,主宰人間。
他反問道︰“為什麼要讓你拿起先知遺體,成為鼎爐,將你一身感悟送予天道先知?你就這麼怕死?”
𠤖憂國沉默了一下,怕死嗎?
他和麟舊從南方跟隨人皇建國開始,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皇朝中一個個無論如何隕落的老友,至死都沒低過頭。
蒲團上偉岸的身影,語氣沒有絲毫感情,“因為你該死,世界上很多人都該死,對于我們和世界而言,你們都應該遵循著自然的法則,生老病死,然後成為世界的養分,進入生命的輪回,造福下一代。”
“放了他吧,𠤖憂國此人維護了皇朝十三萬年和平,上上下下的事都是經由他打理!他對我們有用,等到我們在世外開新天,我們需要他,他能為我們打理好文明!”麟舊磕了幾個,“他很有用,他從不貪婪,即便身為𠤖家人,他也為國家提防著𠤖家,他連兒子的生死都不顧。”
“我把帝位還給你,我把我所有的東西,包括在北境培養的所有義子,你都可以拿走,放了他吧!”
空間中回響著麟舊的喊聲,帶著哭腔,𠤖憂國蹙起眉頭,他並沒有因為麟舊的相護而感恩,只是悲哀于與他斗了大半生的麟舊此時的面目猙獰與卑微。
“如果我們人族在世外開新天,他一定能助我人族繼續輝煌,新的文明建立,需要引領者,他就是最好的引領者,我可以讓他起誓。”麟舊拉著𠤖憂國的衣擺,“快,跪下,跪下啊𠤖憂國!!!”
可他拉了拉,卻目光呆滯,𠤖憂國,一把把衣服拽開,只是怒發沖冠凝望著蒲團上的偉岸身影,指了指身後那一排注目視來的眾多麟舊,“北境的麟舊,一直都在派發人皇血,陛下隕落的時候,都讓我盯著你,看來陛下的囑咐並非沒有必要。”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麟舊分布在人間的人皇血,很多年來,他都在盯著麟舊,卻不見麟舊有任何異動。其中有很多疑點,不過達到大帝境,麟舊想要提升,憑借著操縱人皇血,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進展,至少目前沒有。
如今看來,他想錯了。
在人皇之前,還有很多代的人皇,但自古以來,人皇血都是存在的。
那麼這個人...
“第一代人皇?陛下建國,人族七部一個都沒動,看來背後也有你的指使。”𠤖憂國微眯雙眼,“人皇血,和天道先知以先知遺體獲得力量的手段,好生相似。看來你也是從天地初開就活下來的十三古聖之一,我道麟舊怎有資格坐在十三古聖位上,麟舊也只是你通過人皇血操縱,視為爐鼎的一份子,或是分身?”
蒲團上那人,並未有所意外。
他只是說道︰“你很聰明,按照麟舊所言,你確實很有用。”
麟舊面露喜色。
可𠤖憂國卻道︰“可我還是要死?和那些拿著先知遺體的道友一樣?”
“世事如此,天地間的生靈,從天地初開先知登天開始,就注定是這樣的命運。”蒲團上的人說道︰“天道先知和天道,他們從天地初開的布局,就是要開闢一個新的世界。世間生靈周而復始,如果他們存在于現世,只會有越來越多,等他死後就會形成甚至連地府也無法容納的靈魂,人間的苦痛世代不變。”
𠤖憂國愣住了,在這些人看來,現世活著的人,似乎都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所言的格局更加廣闊,久遠。
“如今的世界,已經達到了臨界點,只有你們的血肉和靈魂,成為天道先知的力量,成為世界的力量,才能與我們一同破開世界的桎梏,並且于宇宙之內形成新的規則。”
蒲團上的人說道︰“新的時代來臨,舊時代的東西往往會淪為新時代的塵土,你...接受這樣的結局嗎?”
......
你接受這樣的結局嗎?
天宮底下的隧道內,𠤖憂國早已從麟舊本體的天地中走出。
即便是現在,他仍然不知道世界的運轉方式。就像人皇登天的時候,他同樣不明白,人皇為什麼要冒著隕落,冒著讓皇朝走向衰敗的風險,去和天道進行一場豪賭。
或許是他存在的時間太短,短短十三萬年,讓他沒有這些所謂‘聖人’的格局和眼光。
至少在他,還有很多同道看來,他們皇朝是他們的心血,是他們所有戰友的血汗建立的驚天成果。
生靈在人間安平享樂,走過短暫的一生,這還不夠嗎?
他滿臉的疑問,只是手上,已經捧著一個錦盒。
隧道中。
麟舊面色蒼白地望著麟舊手捧先知遺體離去,“𠤖憂國,你瘋了,你傻了?!!”
听到了麟舊的呼喊,𠤖憂國頓了頓,並沒有口頌尋常修士說的‘我與先知同在’。
這位為皇朝效命了十三萬年的老人,維持著靈魂的純淨不被先知遺體俯視,目中閃過一絲掙扎,“我讓吳能和阿黑離開,如果這些古聖都沒有人性,我希望後世的人都有,我始終相信人族血脈不滅,世人終有未來。”
“你我斗了大半生,終歸力有不逮,若有來世,可再下一盤棋。”
“你說什麼來世,你我哪有來世...”麟舊怔怔然于隧道之中。
他始終沒有想到,在最後面對那個叫做‘阿巴’的東西,那個用人皇血將他視作傀儡操縱一生的東西。
𠤖憂國這樣的人,竟然一下都沒有跪拜,一下都沒有求饒。
這個見鬼的畜生,陰險的老東西,沒人性的狗賊,竟然朝著他無法拒絕和抗衡的古聖阿巴狂妄大笑。
若世人要走向終局,他也要與他庇護了一生的人族站在同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