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賓館出來,王金福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到了鎮上的干部宿舍。
進了門,反手死死插上插銷,後背抵著冰涼的門板,胸口起伏著。
客廳里沒開燈,只有窗外街燈昏黃的光滲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王金福摸索著按下牆上的開關,“啪嗒”,慘白的光線刺得他眯了眯眼,也照亮了他臉上未干的冷汗和眼底的驚異。
快步那張磨得發亮的舊木茶幾旁,哆嗦著手從襯衫內袋里掏出那兩張薄薄的、幾乎被汗浸軟的紙。展開,攤在茶幾上,手指用力壓平卷曲的邊角,仿佛要按住紙上那些字句帶來的驚濤駭浪。
目光像鉤子一樣釘在紙面上,一字字一句句,仔仔細細的看著這張仿宋gb2312四號打印出來的內容。
陳達標(現用名,陳言響,四十三歲),在島經歷概要。
八五年抵島,經蛇頭安排,由合口偷渡至嘉義布袋港。
初期投靠解放前赴島、定居嘉義縣竹崎鄉的叔公陳炳全(已于九二年病故),在其經營的果園幫工。
八七,經同鄉介紹,加入當地仁義堂角頭組織。因敢打敢拼,頭腦靈活,受頭目黑狗(本名李國雄)賞識,負責管理彰化、雲林一帶盜版、色情雜志的分銷。
九二,“仁義堂”因暴力討債、械斗遭警方重點掃蕩,組織瓦解。遭島警方重創,骨干被捕或潛逃。
陳達標趁亂收攏部分散兵游勇,脫離仁義堂體系。後自立門戶,以達標貨運為掩護,利用漁船及改裝貨櫃車,主要經營腳盆貨走私。路線,石垣島—澎湖—嘉義外海。
初期為家電、摩托車零件,後擴展至高級音響、相機、手表、小規模紅油等。活動範圍,島中港、布袋港至嘉義、島南沿海。
主要上家,基隆永昌貿易行老板張永昌(綽號昌哥、老水,和腳盆走私偷竊組織交往過甚,島南三大上家之一)。
九四,通過綠蛙黨民意代表何洪琛,取得正式身份,更名陳言響。同年,與嘉義本地塑料制品廠小老板張福海之女張欣冉結婚。
家庭狀況
妻,張欣惠,現年三十五歲,在嘉義市區經營“綺夢”、“蝶戀”兩家美容護膚中心。
長子,陳嘉銘,十二歲,現就讀于嘉義縣立國民中學初一三班。
次子,陳嘉佑,十歲,現就讀于嘉義縣立梅山國民小學五年級一班。
家庭住址,嘉義縣梅山鄉中正路二段147巷8弄5號(獨棟三層住宅),名下兩輛汽車,一輛平治211,銀色,車牌號,j78555,尼桑塞德里克,黑色,車牌號,adn2151。
看到這兒,王金福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一是陳言響那張總是帶著書卷氣和謙和笑容的臉,仿佛褪去了所有偽裝,露出底下猙獰的底色,二是,那位李博士,到底干什麼的,這些東西,滅人滿門都嘶~~~~
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目光移向第二張紙。這張更短,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指要害。
近期活動關聯信息
在島主要聯系人,代理人,吳志豪(綽號豪豬),三十五歲,原“達標貨運”財務,現為陳言響在島事務代理人,聯系電話0918xxxxxx,地址嘉義市西區民生南路xx號“”。
近期海上接貨計劃
預計時間101novel.com05年十一月四日,凌晨兩點到四點。
預定地點,泉安市合口鎮以東約12海里,東經xxx°xx"xx",北緯xx°xx"xx"(大致位于“烏礁嶼”東北側海域,傳統漁場邊緣)。
貨品清單預估,高端二手汽車發動機、變速箱總成,日本產高端數碼相機、鏡頭,少量香煙,五十噸紅油。
上家發貨方,張永昌通過其控制的巴拿馬籍小型改裝貨輪“海豐號”運抵預定坐標。接頭信號,母船桅桿掛三盞白燈呈倒三角形,接應船回復紅綠雙閃各三次。
“靠背!!”
王金福被激的渾身一哆嗦。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幾乎要將薄薄的紙張攥破。
那一個個名字、地址、時間、貨品,像燒紅的鐵疙瘩,燙得眼楮生疼,心尖都在發顫,頭皮陣陣發麻。
這哪里是兩張紙?這分明是催命符,催陳言響,也是在催他王金福,是懸在整個合口鎮頭上的一把劍。
摸出煙,猛抽了幾口,又摁滅在煙灰缸里。
隨即抓起茶幾上那部紅色座機話筒,手指哆嗦著撥通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傳來一個沉穩中帶著一絲睡意的聲音“喂?金福?這麼晚了”
“老領導!是我,金福!”王金福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難以抑制的驚惶,
“怎麼了,有什麼事兒,這麼著急,你慢慢說。”
王金福組織著語言,把今晚的遭遇、李樂給的那兩張紙上的核心信息,尤其是陳言響的黑底、島上的家庭詳情、以及幾天後那場接貨,斟酌著給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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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細微的電流聲滋滋作響。
這沉默像山一樣壓在王金福心頭,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個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凝重,每一個字都像敲在王金福的神經上
“金福啊你手里捏著的,是把能見血的刀把子啊。姓陳的,根子爛在島上,心肝脾肺腎都是黑的。他回來,就不是奔著正經買賣來的,合口,陳厝就是他選的賊窩,這點,你們以前沒有察覺麼?”
“這個”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倒是,那個燕京來的小李,水太深,別問,別猜,別琢磨,就當他是個學生來對待。敢給你這東西,就說明你記著,”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械斗的爛攤子還沒捂上,豐禾的大老板明天就要來看,看什麼?”
“你現在的位置,是合口鎮的鎮長。你的首要任務,是確保明天豐禾李董事長的考察順利進行,把合口的發展潛力、把市里省里打造工業園區的決心,實實在在地展示出來!這是大局!”
王金福一愣“可是,陳言響他”
“刀把子遞到你手里,不是讓你拿著去捅人的,這不是你該干的事兒,自有該管的人去管。穩住心神,把眼前招商引資的硬仗打好,陳言響不是,但豐禾落地,才是你的保障。”
電話那頭,語氣緩和了些,帶著長輩般的叮囑,“金福,沉住氣。該來的,總會來。跟上節奏,別誤了時辰。明白嗎?啪嗒。”
電話被掛斷了,忙音單調地重復著。
王金福愣了愣,話筒還貼在耳邊,冷汗浸透了後背的襯衫,黏在皮膚上。
緩緩放下話筒,動作有些僵硬。
“不是讓你去捅人的”,“跟上節奏,被誤了時辰”,王金福的目光再次落回茶幾上那兩張紙,想了想,從櫃子里翻出通訊錄,捋到標著緝私局的一個號碼,坐定,穩住心神,撥了出去。
電話接通,傳來一個略帶沙啞卻警覺的聲音“喂?哪位?”
“老趙,我,王金福。”
“喲,王大鎮長,怎麼想起我來了,怎麼上次喝酒敗了,這次準備找回場子?”
“行了,老趙,找你,說正經事兒。”
“正經事兒?你找我,正經事只有”電話里的一陣腳步聲,開關門聲,開燈拉椅子的聲音傳來,隨後那個聲音收了戲謔,一本正經道,“嗯,大福,你說。”
王金福捏起兩張紙,“廢話不多說,听著有一條海豐號,巴拿馬籍,下個月四號,東經xxx°xx"xx",北緯xx°xx"xx",烏礁嶼東北海域貨,是腳盆來的高端二手汽車心髒、大眼楮,可能還有幾包草,最重要的,還有大概無五十噸的紅油”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幾秒後,老趙的聲音響起,“大福,消息來源?可靠度?”
“來源你最好別問,”王金福斬釘截鐵,“還有,上家是基隆叫張永昌的昌個,中間的是豪豬,吳志豪,在嘉義管車行,詳細的資料和地址,我說,你記,張永昌”
等念完,確認老趙都記下來了,又讓他重復一遍,王金福才說道,“老趙,我知道你們和對面有聯系,你可以去核實,但如果是真的,這條魚夠不夠大?夠不夠你,打個大窩?還有,我手里還有些別的東西,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擁有,有,等我拿到手,轉給你。”
電話那頭再次沉默,但這次,王金福清晰地听到了對方陡然加重的、帶著興奮與殺伐之氣的呼吸聲,緝私警的直覺和熱血在瞬間被點燃。
“大福,等我信兒!”老趙只撂下三個字,電話便被干脆利落地掛斷,沒有承諾,沒有廢話,只有話里帶著肅殺。
王金福慢慢放下話筒,手心全是汗。他癱坐在破舊的沙發上,巨大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涌來,但眼底深處那團被壓力逼出來的火焰,卻燃燒得更高了些。
他拿起那兩張紙,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里。然後起身,走到廚房,打開煤氣灶。
幽藍的火苗“噗”地竄起。王金福面無表情地將那兩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一角湊近火焰。
紙張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最後一點火星不甘地跳動了幾下,徹底熄滅。
王金福用力搓了把臉,抹去最後一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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