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福眼中的光芒還在跳躍,手指已經下意識地摸向桌上的電話,仿佛下一秒就要召集全鎮干部開動員大會。李樂的一句“還有個問題”,把人給釘在了原地。
“問題,什麼問題?”
“王鎮長,有句話,叫理想很美好,現實卻很骨感。”
“現實?”
李樂往沙發後背上一靠,笑了笑,“現實就是,先放開長的不說,單說眼前,林厝那邊,有林國棟在,他說話管用,村民信服,推行起來阻力會小很多,甚至可能成為助力。可另一個呢?”
“呃”
王金福眼中剛剛燃起的火焰,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滋啦”一聲響,黯淡下去,只剩下幾縷掙扎的青煙。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剛剛挺直的腰背又佝僂下來,整個人都矮了半截。
慢慢坐回了沙發,剛剛臉上那點兒因“合口經驗”而泛起的紅光,也一點點被更深的疲憊和無奈取代。
“唉~~~”王金福長長嘆了口氣,“你這話是,林厝那邊,有國棟在,確實好辦。可陳厝”
話沒說完,有些氣惱的又摸出一根點煙上,猛嘬了一口,仿佛要將滿腹的郁結都吸進去再吐出來。
“是,”李樂替他接了下去,“這灘涂方案,核心是擱置爭議,分配補償,尋求合作,那邊,誰說了算?是那個應聲蟲一樣,只知道蓋章的村主任?還是祠堂里供著的那幾位族老?”
“恐怕,都不是。真正能拍板,能調動人心,能決定是坐下來談,還是繼續掀桌子的,您應該比我一個外人看的清楚。”
又是一口濃煙吐出,煙霧繚繞中,王金福眼神有些飄忽,半晌,帶著一絲難以言說憋屈,“不好弄啊!”
“這個人,就是個刺蝟,看著斯文,可渾身是刺。”
“他是島胞,有身份,省里島辦都掛了號的。回到鎮上、市里,那是響當當的企業家,慈善家,招商引資的功臣,牌匾錦旗掛了一牆。”
王金福掰著手指數,“捐建鎮小學新教學樓,是他出的錢;市里搞僑商聯誼會,是他牽的頭,去年台風救災,他公司的車隊第一個把物資送到災區,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走到哪里,都是笑臉相迎,客氣得很。”
“至于他那和信達,明面上,廠子開在那里,執照齊全,賬目至少明面上的賬,也經得起查。還是咱們合口的納稅大戶。”
“你說他控制陳厝?證據呢?他給村里老人發錢,是敬老,給村民工作,是帶動就業,村里修橋鋪路,他出錢,是回饋鄉梓!連陳旺那個窩囊廢,見了他都點頭哈腰,可你能說這是非法控制?”
王金福起身,把辦公室的門掩上,看了看李樂,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嘀咕,“前幾年,全國上下搞那個專項整治的時候,聲勢多大?市里也接到過一些風聞。”
“查!查什麼?查了幾個偷偷摸摸走單幫的,頂天了不到幾萬塊的小舢板?”
“他在鎮上、市里,甚至省里,認識的人也不少。有些人,很看重他帶來的投資。”
“就像一條盤在合口地界上的大蛇。你知道他在動,知道可能咬人,可他就是盤在那里,滑不留手,抓不住七寸,還頂著個財神爺、大善人的金字招牌難啊。”
辦公室里陷入一陣壓抑的沉默,只有頭頂那台老舊吊扇依舊在滋滋啦啦地徒勞轉動,攪動著沉悶的空氣。
李樂靜靜地听著,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微涼的茶水,慢慢抿著,目光落在茶幾上的一份文件上。
等王金福的煙快燃盡了,李樂才放下杯子,目光重新投向王金福,“王鎮長,您說的這些,我都理解。地方發展,招商引資,身份。”
話鋒一轉,“但是,您想過沒有?剛說的,無論長短,繞不開一個前提,或者說,陳厝村民的意願必須能真正做主,而不是被那張網死死罩住,只能跟著別人的指揮棒轉。”
“而且,擱置爭議?依法確權?有人會甘心看著那筆凍結的土地補償款躺在賬上不動?會允許村委會繞過他,去主導補償款的分配和公示?會樂意看到陳厝村民跟林厝合作搞什麼致富項目,分享未來收益,而不是牢牢攥在某些人的手里?”
“會繼續挑火,甚至制造點新的摩擦,讓這灘涂爭議變得更加復雜、更加難以收拾,逼著您和上面不得不向他妥協。”
王金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捏著煙的手指微顫,煙灰無聲地飄落在桌面上。
李樂的話像一把小刀,把他剛剛燃起的希望和雄心,一層層剝開,露出底下殘酷的現實。
“更長遠地說,”李樂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您想建立的合口經驗,想強化的基層組織建設,這根基是什麼?是村委會要有權威,是村民能自己做主。”
“可只要那張網還在,還牢牢控制著一個村的經濟命脈、社會關系和話語權,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能帶領村民走向新路的基層組織,就更像空中樓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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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樂最後靠回椅背,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淡然,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灘涂這事兒,只是個引子。您想滅火,想搞試點,想積累成績,都繞不開這個結。”
“現在不動他,或者動不了他,您就只能繼續和稀泥,繼續被兩邊推搡,繼續坐在火藥桶上提心吊膽。這次可能勉強壓下去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教員告訴我們,做事抓住主要矛盾,只要核心矛盾不解決,沖突遲早會以更激烈的方式爆發出來。到那時候,您要付出的代價,恐怕就不是現在這點猶豫和為難了。”
王金福呆呆地看著手中早已熄滅的煙頭,又看看李樂那張平靜的臉,最後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攤開的灘涂開發規劃圖上。
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煙霧升騰,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煙頭燃燒時發出的細微“滋滋”聲,和吊扇單調的嗡鳴。
過了許久,王金福才掐滅煙頭,抬起頭,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疲憊。看向李樂,眼神復雜,有掙扎,有無奈,也有一絲被逼到牆角後的惶恐。
“小李你說的,我明白。”王金福帶著氣聲,“可這,我,我得好好想想。”
沒有再說什麼豪言壯語,也沒有再問李樂具體該怎麼辦。只是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掂量著那個看不見的分量。
。。。。。。
“咚咚咚!”
“進。”
客房里,姬小雅不在,梅隻正伏案疾書,眼鏡滑到鼻尖,抬頭看了眼,“回來了?鎮子那邊兒,這些年的土地檔案資料查的怎麼樣?”
“嗯,挺好,重點的,東照都給拍照了,這又拿著幾份資料去復印去了。”
李樂應了聲,抓起桌上的幾個紙杯,看了眼杯口自己掐的記號,飲水機邊接上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長舒口氣。
走到窗邊,推開半扇,讓帶著咸腥的風灌進來,驅散些屋里的沉悶。
又搬了個凳子,湊到桌前,抻頭看了眼,笑道,“誒,師姐,這寫的啥?”
梅隻頭也沒抬,繼續寫著,“寫的是階段性田野調查報告,政研室那邊要求的。”
“哦,我說呢。”
“你這怎麼到飯點兒才回來?”
“嗨,又被王鎮長拉著,過去喝了會兒茶。”李樂咂咂嘴,“王鎮長這人,有點意思。”
“有意思?”梅隻停了筆,摘下眼鏡,捏起桌角的眼鏡布,擦著,看向李樂,“找你聊得什麼?怎麼個有意思法?”
李樂手撐著桌面,坐正,陽光在他身後勾勒出輪廓。
“他被灘涂這事兒逼得夠嗆,想滅火,更想借這股東風,搞點動靜出來。”
“動靜?”
“嗯,”李樂點點頭,臉上帶著點玩味的笑意,“他琢磨著,能不能跟課題組或者人大合作,在合口鎮掛個牌子,搞個長期的鄉村基層治理,組織建設的研究點,或者叫工作站也行。”
“工作站?”梅隻眉頭微微皺眉,目光透著審視的看著李樂,“他一個鎮長,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而且,搞產學研實踐基地,不都是農大、科大或者經濟學院類的那些學校弄技術推廣站、科技合作,或者經濟政策協助制定發展方案之類的嗎?”
“嘿嘿,師姐,您這就有點小看咱們王鎮長的眼界和格局了吧。”
李樂笑了笑,又湊近些,“現在各地都在喊產學研結合,跟高校合作搞項目,對地方上來說是塊金字招牌。農大科大搞技術推廣,那是直接見效益的,經濟政策制定,發展規劃輔助,甚至是城建咨詢這種都有不少。”
“可基層治理,尤其是像合口這種宗族問題復雜、又面臨大開發的地方,怎麼管?怎麼理順?按照王金福的話說,這也是個需求啊,你像政策解讀,數據分析,高效管理流程,治理方案規劃等等這些,地方上哪有理論支撐和依據是吧?”
“從他的話,你延伸一下,他想搞這個點,說白了,就是想摸索出一套能落地、甚至能往上推的經驗來。這要是搞成了,弄個試點經驗出來,分量不比引進幾個廠子輕。”
“這是他說的?”梅隻眨眨眼,目中盈水微顫。
“大概齊是這意思,我給總結歸納重新組織了一下。”
“真的?”
“肯定真的,用我們馬主任的體重發誓。”
“得了,馬老師不管這攤兒。不過”梅隻若有所思,“你是說他想拿這個當政績抓手?”
“要不說是師姐呢,您明鑒,”李樂手一攤,“基層干部想進步,總得有點拿得出手的東西。經濟不說了,那個東西不是誰都擅長的,別的,就只能從組織建設創新上入手了哇?”
“光會滅火和稀泥,哪行?現在上面既要又要的,王金福這是想借著課題組的東風,主動解題,給自己加分呢。再說了,這對咱們課題不也是好事?有個官方的、長期的觀察點和協作方,以後田野調查、數據收集、案例追蹤,都方便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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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隻沉吟片刻,目光在李樂臉上轉了一圈,“這主意听著是不錯。不過”
她話鋒一轉,帶著點探究,“李樂,你這胳膊肘拐得挺快啊?這麼好的事,怎麼不往咱燕大扒拉?馬主任知道了,不得說你是叛徒?”
“叛徒,咱們之間算啥叛不叛的,又不是給隔壁那群紫甘藍。”
李樂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再說了,這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麼?您主持的課題,是吧?”
“還有,那也得看是什麼田。燕大那邊,理論強,可和人大這根兒正苗紅的一比,在基層治理、公共政策這塊的實踐和影響力,尤其是在地方上,那牌子更硬更對口不是?”
“人王金福點名就想跟人大合作。再說了,我這不也是替師姐您分憂嘛。”
“課題組這次出來,經費申請、地方協調,您沒少操心。要是真在合口立下這麼個點,有了名義,以後您再來,那就是回根據地,王金福或者鎮上,還不得好好配合著?數據、訪談、案例,還不是予取予求?這多省心!”
梅隻沒接李樂的唧唧歪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半晌,梅隻才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卻帶著了然“李樂,你這小算盤,打得挺精啊。”
李樂笑容不變,滋當沒听見里面的深意,眼神異常坦蕩清澈,“師姐,天可憐見,師弟我這可是真心實意為課題組、為咱們的學術研究謀福利。”
“王鎮長有需求,您有資源,一拍即合,雙贏的事兒。至于其他的”他聳聳肩,“地方上怎麼運作,那是王鎮長的事。咱們就負責把觀察點建好,把課題做扎實,出真東西。”
梅隻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筆,在指尖無意識地轉著,視線落在攤開的筆記本上。
“行了,我知道了。”她終于說道,聲音听不出情緒,“這事,听著是有意思。不過掛牌子搞合作,不是小事。我得先跟學校里匯報一下,听听領導的意見。王鎮長那邊,你也先別給準信。”
“明白,知道。”李樂立刻應道,臉上笑意更深,“師姐您辦事,穩妥!”
梅隻沒再看他,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該干嘛干嘛去。
李樂識趣地起身,“我去叫他們一起吃飯。”說完,顛兒顛兒的走了。
門輕輕關上。
房間里只剩下梅隻一人。她放下筆,望著窗外合口鎮灰撲撲的街景和遠處隱約的海岸線。
李樂這話,滴水不漏。理由充分,好處也擺得明明白白。
可梅隻總覺得,這背後還有點什麼,還沒咂摸出味兒來。
但是這禿子,絕不只是為了課題組方便那麼簡單。
那句“雙贏”,還有提到王鎮長“想進步”時那了然的眼神像是在畫了個棋盤,把王金福的政績渴求、合口的治理困境、人大課題組的學術資源,甚至可能更多的東西,都當成了棋盤上的子。
不過
梅隻笑了笑,不管這禿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在合口建立一個長期的、官方的基層治理研究點,對課題本身,對人大在這個領域的影響力,確實是個難得的機會。
王金福想借力,課題組又何嘗不需要一個深入扎根的“橋頭堡”?
想了想,梅隻摸出手機,撥了個號。
“惠老師,我,梅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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