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的屁股很敏感,總覺得人大會議室里的凳子太硬,硌,不舒服。尤其是來開會的人,一張嘴都那麼高屋建瓴,一本正經的做工作報告的氣質,和自家學校一開會時,可趴、可仰、可翹、可歪著的“姿態”有著明顯區別。
如果不是前面沒有兩旗,李樂都以為來到了某個衙門的會場。
悄咪咪坐在靠門邊的位置,盡量降低存在感,心里盤算著一會兒找個什麼借口早點溜。
剛在腐國折騰大半年,回來後課業、兩邊論文、課題,幾座大山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
終于,眼瞅著課題會已近尾聲。
梅隻坐在主位,對幾個田野點的具體分工做最後確認,聲音依舊是那種听不出波瀾的溫軟調子,但條理卻異常清晰,甚至听來,多了幾分強硬的尖銳。
“好,閩西三個點先這樣,具體調查員配備,會後你們倆細化一下給我。”
梅隻合上手里的文件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
“另外說件事。根據課題研究設計的拓展需求,經我個人審慎評估並報請上級課題責任單位和校社科處備案,我決定邀請一位外校成員深度參與本課題的閩粵田野調查部分。”
話音剛落,原本有些松懈的氣氛瞬間繃緊了幾分。眾人抬眼看向梅隻。
“哦?外校?哪位的專家?”一口塑普的口音慢悠悠說道。
李樂循聲瞄了眼,面前名牌上寫著相傳剛三個字。
名牌後一老頭,人矮胖,發花白,一身“老干部”裝束,褲腰提到胸口,手里捏著把折扇,說話的時候合上,閉嘴的時候打開。
這麼多年學下來,小李廚子對國內學術圈子里的各個大小山頭的“英雄譜”不說掌握,大概也都有所了解。
知道這位,人大社會學系的一位博導,副主任,曾經在幾篇論文里看到過這位的名字。
主要研究方向是社會工作,活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初,功成名就之後,就逐漸走上“桃李滿天下”的道路,最近這些年,名字出現在某某會議、某個論壇、某個研討會的次數,比學術文章上要多的多。
在這位相老師說話之後,他身邊坐著的是一個穿著板正襯衫打領帶的中年男人,人大校方派來參與經費協作管理的陳主任,本就嚴肅的臉色,此刻眉頭更是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梅隻沒看他們,目光平靜地落回到面前的文件上,仿佛只是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李樂,燕大社會學系在讀博士生,lse人類學在讀博士生,博士導師惠慶教授。”梅隻抬手示意坐在門口的李樂,
“他的田野選題與我們閩粵宗族研究高度契合,能微觀權力互動與人情債深描的關鍵切口,與課題的宏觀治理視角形成互補,濃厚填補我們現有設計的觀察盲區。”
“未來成果署名中,他將作為重要合作成員之一,負責其專精部分的分析報告。”
“燕大的?”一聲帶著濃重質疑的輕哼又從陳主任的鼻腔里發出來。他沒直接反駁梅隻,卻轉向身邊相老頭,“相教授,這國家社科的重點課題,要求高水平團隊,這,突然加個外校的博士生進來,研究深度先不說,我們課題前期論證和立項,成員名單都報上去了。而且跨校加入,還是中途加入,這流程上……”
相老頭則推了推眼鏡,眼神里帶著審視,“梅老師,你選人我們原則上支持。不過,課題剛立項,任務重、時間緊,突然插入新成員,磨合時間、數據口徑的統一、溝通成本這些都是問題啊。再說,”
他頓了一下,似乎斟酌著詞句,“燕大那邊研究方向偏理論,跟咱們做的接地氣的鄉村治理評估,契合度真有那麼高麼?李樂同學是吧?他具體參與過哪些同類型調查?周主任和學校這邊,怎麼說?”
“還有,惠老師的學生,我記得,梅老師也是惠老師的學生吧?那就是,您的師弟?”
“是啊梅老師,國社科的課題,成員變動挺敏感的,審批也麻煩吧?咱們經費、任務都分解好了,突然加人”
又有一位年輕的老師“好意”提醒道。
會議室里的空氣瞬間凝滯了幾分,其他人的目光也聚焦到梅隻和李樂身上,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觀望。
面對涌來的目光,李樂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腰背挺直了些,他清楚自己屬于“空降”,也明白跨校合作的微妙。
正準備開口。
“咚。”
一聲不輕不重的悶響。
梅隻把手里那支沉甸甸的鋼筆,筆帽朝下,穩穩地磕在了厚厚的立項書上。
她抬起頭,臉上沒什麼笑容,目光挨個掃過中眾人,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那份柔美此刻裹上了一層不容置疑的硬度。
“課題成員名單在立項一年內,根據研究需要和進展進行合理調整增補,是完全符合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管理規定的。這一點,科研處的老師可以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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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隻沖坐在角落負責記錄的科研秘書看去,對方立刻點頭確認“是的,梅老師,一年內提交變更申請,流程上是允許的。”
“所以,相老師,陳主任,課題組是我主持,成員結構調整權限在我這里。所謂高水平團隊的關鍵,在于能否高質量完成課題預設目標和產出核心成果。”
“而且,我早說過,我的研究團隊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李樂和我都是惠老師的學生,說是我師弟不假。相老師陳主任可能沒听說過他,但我相信,在座的其他人,尤其是年輕人里,知道他的人不算少。”
梅隻抬高了點聲音,“李樂主要研究方向是城市社會學和城鄉經濟發展,還有網絡社會學。”
“本科時期,就發表過一篇ssci一作頂刊,三篇cssci一區論文。碩士期間,兩篇相關主題實證論文以及兩份被國家部委采納的調研簡報,兩篇ssci頂刊一作,還是國內網絡社會學方向最早的幾個研究學者之一,說是有開創都可以。”
“我邀請他,是因為他的能力能直接服務于課題核心,填補關鍵研究缺口,而不是因為他是誰的學生或者他是不是本校的人。如果有誰有和李樂一樣年紀,類似的學術能力和研究經歷的,也可以推薦過來,我一樣歡迎上船。”
“另外,李樂在lse的學術校長和國際社會學協會副主席,森內特教授。”
梅隻幾句話,讓會議桌邊上的幾個課題組的碩士,博士生,都低下了頭。
不說“師承宗門”什麼的,就這幾篇頂刊一亮出來,有多少不服氣,都得給打下去。
“研究實力和方向契合度,是首要考量。校際之分,不該成為優秀人才和前沿研究合作的壁壘。”
“人大和燕大,在社科研究領域一向有緊密合作的傳統。李樂同學的加入,是經過我和系里劉主任以及黃院長充分溝通,基于課題研究深化的實際需要做出的決定,不是破格,而是優化。”
梅隻說著,目光又轉向陳主任,“還有經費問題,陳主任多慮了。李樂的深度參與部分,田野食宿補貼完全在其高校博士生課題調研補助常規額度內解決,無需從本項目大經費開支一分錢。”
“成果署名按貢獻度,該是他的,絕不會少,不該是他的,課題組也分毫不讓。”
“上級主管部門和校社科處相關備案文件副本已在你手邊檔案袋最後一頁,國社科規劃辦也同步做過報備說明,流程合規合法,毫無瑕疵。”
最後那句話的語氣沒有任何加重,但“合規合法”幾個字被她清晰地吐出來,像精準的落子。
相老頭張了張嘴,看著梅隻那張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銳氣的臉,最終只是摘下眼鏡擦了擦。
陳主任飛快地翻找著手邊的檔案袋,看到末頁蓋著兩個鮮紅大印的說明文件後,眉頭擰得更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梅隻微微前傾身體,雙手輕輕搭在桌面上,目光平和卻極具穿透力地環視全場,“我們這個課題,目標是產出具有政策參考價值的高質量成果。”
“一切安排,都要服務于這個核心目標。吸收最合適的力量加入,是負責,也是對課題對上級負責。如果大家對此還有疑問,我們可以現在就討論清楚,或者,會後單獨找我溝通。”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李樂坐在那里,听的直嘬牙花子,心里只有兩個字,大師姐,牛逼啊。
梅隻的背影,那熟悉的溫婉側臉此刻線條顯得格外清晰有力。
小李廚子似乎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這位大師姐溫柔表象下的另一面,在學術原則和課題主導權上,磐石般的堅定和不容置疑的權威。
那份眉目間的柔和,此刻無縫切換成有理、有據、有力,不容置喙的“霸道”。
可在這間不大的會議室里,李樂又漸漸咂摸出一點兒不一樣的味道來。
“好,既然沒有其他問題,”梅隻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和煦,仿佛剛才那場無形的交鋒從未發生,“我們繼續下一個議程”
。。。。。。
“散會。”
文件嘩嘩響動,椅子拖拉聲稀稀拉拉響起,沒人敢再多問一句。相老頭被兩個青年老師擁著,搖著扇子起身,走到李樂身邊,笑著點了點頭,邁步而出。
那位陳主任和科研秘書交待了幾句,便合上檔案袋,沉著臉,看都沒看李樂,就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會議室里只剩下梅隻和李樂兩人,還有未散的淡淡煙味。
“李樂,你過來。”
梅隻招呼一聲,手指點了點桌上一份新打印的計劃書,語氣已恢復一貫的溫婉柔和,“喏,你那邊的具體目標要求再對一下。閩南的時間窗口比你想的緊,月底前要交初步框架和策略報告。”
“下次協調會前,把這部分細節摳出來給我看。有問題麼?”
李樂忙接過,笑道,“沒問題,大師姐。”
“嗯。”梅隻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剛才,別往心里去。項目啟動,各有各的算盤,正常。做好你的事,就是給我最大的支持。記住,在我這里,實力是唯一通行證。過去的東西只能證明在紙面上,我要看的,是後續的真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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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李樂點頭,左右瞅瞅,拉過一把凳子,湊過去坐了,低聲道,“那什麼,師姐,剛才那老幾位,味道有點兒不一樣啊?”
“你也聞出來了?”
“嘿嘿。就是覺著吧,咱們燕大的人進來,像闖了別人家的法壇,那股子排外勁兒,嘖嘖嘖。”
“委屈你了?”
“沒有沒有,哪能呢。”
梅隻笑了笑,琢磨著說道,“這里麼,說這些年硬件經費砸得多,沖排名快得像坐了火箭,可骨子里那股子科班新貴急著證明自己的勁兒,還有跟某些部門千絲萬縷的聯系,有時候難免就”
“嗯,把程序合規看得比研究本身還重些。不是壞事,總得站穩腳跟。”
“理解理解。”李樂搓著下巴,“就像咱們那邊吧,書齋氣重,老頭老太太們端著架子念叨師法傳承,言必稱如何,總怕步子邁大了扯著筋。”
“可論起搞錢?馬主任為個百人計劃名額,能在校務會上跟校長拍桌子瞪眼,半點文人風度都不要了。嗨,誰也別說誰,都是五斗米鬧的。”
“性質還是不太一樣。”梅隻微微搖頭,輕嘆道,“這邊,講服務,課題經費流向緊盯著實用轉化率、政策被采納率,活兒做得漂亮,報告遞上去管用,這是硬杠杠。”
“成果出來,先想的不是同行評議的引文數,是能不能進智庫簡報。”
李樂了然,“懂了,這不就是學術圈搞gdp麼?咱們那兒好些人憋大招,琢磨著五年磨一劍發頂刊。要是看你文章里提了句社會工程,立馬眼神就飄忽了,年輕人,要警惕唯生產力論啊呵呵呵,那調調,您熟。”
“哈哈哈,”梅隻嘴角露出笑紋,“怎麼不熟,惠老師對這些的批判性那是刻進骨子里的。”
“燕大自有底氣,經史子集的底子厚,扛得住風浪。人大急啊,好不容易重建的家業,就想快點在有用上立住招牌。一個嫌人家太急功近利像二道販子,一個嫌對方清高不接地氣閉門造車,老戲碼了。”
“不過,還有一點,在人。”
李樂眉頭一皺,“師姐,你是說”
“老祖宗在時,沒人敢可現在,有人想摸一摸那把椅子。”梅隻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可哪有什麼椅子?老祖宗當年在滇省做魁閣,在哪兒就因地制宜做哪兒的事,學問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供的。現在有些人,”
梅隻意有所指的瞥了眼門口,“學問做著做著,只記得自家門前那攤地盤的一畝三分地和交椅了,倒把志在富民的本真忘了。”
“有的總愛論點高蹈,覺得別人太重俗務,某些人呢,又嫌太清談,高高在上,可說到底,不過是路徑依賴不同,又都嫌對方佔了路。就像宗族宗親里的房頭爭香火,本質上沒多大區別。”
李樂咂咂嘴,想了想,“也是。那位置是個空位子,誰都坐不上去。學術又不是搞拳腳或頂名頭。只是這種扯皮,平白耗散了精力。”
“耗散就耗散吧,”梅隻語氣依舊淡然篤定,“先生的路子本就不是什麼定于一尊的家法。學問最終得扎在泥土里,回應真切的問題。”
“咱們要做的事,是把這片土地上的真實脈動摸清了,寫進扎實的報告里。管他哪家門庭的風,能帶來切實結果的,才算好風。”
“所以,不是東風壓倒西風?”
“是各自磨快自己的刀。燕大有燕大的風骨,人大有人大的筋骨。刀快不快,得看砍下去的東西硬不硬,管它刻的是燕字還是人字還是什麼字?”
“不過師姐,咱們是自家人明白自家事兒,可外人覺得”
“那就盡可以試試,等他們發現,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吃過幾次虧就自然都明白了。”
“嘿嘿,也是,對了師姐,幾號南下?”
“國慶之後吧,李樂,話我給你說出去了,到時候,可別掉鏈子。”
“不能,我都用傳動軸的,誰用鏈子。”
“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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